荫家堂传奇
申云贵
一距衡州一百二十多里的地方有一座山,叫佘湖山。佘湖山属南岳七十二峰之一,山势雄伟,连绵十几里。山上松林茂密,翠竹丛丛,鸟语花香,时常能见野猪、狐狸、野兔等一些动物出没。山下有一条河,叫蒸水河,河面宽约五、六十米,河水清澈,水底游鱼和洁白的鹅卵石隐约可见,河两岸绿树成荫。溯河而上,离佘湖山大约三、四里有一个小镇叫佘田桥。佘田桥连接衡(衡州)、广(广东)、宝庆,又通祁东、永丰,镇子虽小,却交通发达,南来北往的商贩,十里八乡的农人,常常把个镇子挤得满满的,自有一番繁荣气象。
沿着山腰一条青石铺成的台阶,可以直达佘湖山主峰。石台阶大约百余级,名字也叫“百步阶”。主峰上有一庙宇,名叫云霖寺。云霖寺是千年古寺,终年香客不断,青烟袅袅,暮鼓晨钟,不绝于耳。站在山顶,但见山后群山连绵,云蒸雾罩;山前视野开阔,一座座小山像馒头一样散布在地面,小山之间夹杂着农田、房舍,田野里庄稼或黄或青,房舍顶上炊烟袅袅,如雾如纱,蒸水河像一条玉带从田野里绕过,蜿蜒东去。好一派田园山水风光,如诗如画,美不胜收。
时间是大清嘉庆六年。
这天晚上,正逢八月十五中秋节。云霖寺的主持方丈净缘大师做完晚课,信步走出庙门,来到门前的小坪里,但闻松涛阵阵,秋虫唧唧。头顶,碧空如洗,云淡星稀,一轮玉盘似的明月高悬天边。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像披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轻纱,朦朦胧胧,若隐若现。净缘大师被这一派宁静、如梦境般的夜色陶醉,只觉神清气爽、心旷神怡、如痴如醉。
净缘大师正自对着月色出神,忽然,正前方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红光。他吃了一惊,揉了揉眼睛,定晴再看,那红色的光芒正在慢慢消失。净缘大师是得道高僧,自然明白那红光的妙处。他知道,红光出现的地方要么是地下埋有宝物,要么是有什么精灵在修炼,在这皎洁的月夜偶然现身。
发出红光的地方是离蒸水河岸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。这座小山旁边还有两座小山,三座小山呈“品”字形排列,红光是从品字尖上那座小山上发出的。净缘大师暗暗思忖:如果是宝物现身,说明是有缘人已经出现;如果是修炼的精灵,说明这精灵已经快修炼成功,不久即将升空,看来这佘湖山脚下或许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。
“救命啊!救命……”一声凄厉的呼叫声从半山腰传来,打破了夜的宁静。
此时正值嘉庆六年,天下还算太平,此地民风也算淳朴。但由于贫穷和饥饿,偶尔也有杀人越货、做奸犯科的事发生,山上的野兽也会出来伤人。如此半夜时分传来呼救声,肯定不是好事。净缘大师不敢怠慢,忙飞身往半山腰扑去。
净缘大师从小练武,功夫了得,几个起落,身子已在半山腰的小路上。转过一个山岗,只见山路上迎面跑来一人,这人一面跑一面拼命摆动脑袋。再一细看,只见这人肩上骑着一个怪物。这怪物头长得像狗,下半身又像人,眼里闪着绿光。这种怪物本地人叫“野狗子”,专门吸食死人和死动物的脑子,平时难见踪影,白天或夜晚单独一人在山路上行走时,它就出来骑到人的肩上,被它骑着的人往往吓得拼命地跑,跑到有人的地方它就跳下逃走。有些胆子小的被吓昏过去,它就咬破人家的脑袋,吸食脑子,但对活人它不敢下口。
净缘大师大喝一声:“站住!”
那个只顾拼命奔跑的人听到喝声,如梦初醒,一下停住了脚步。骑在他肩上的怪物只见前面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高大和尚,麻利地溜下了地,钻进路边的树林里,倏忽不见。
怪物一离开身体,那被怪物骑过的人身子摇了摇,一下子瘫软在地。净缘大师见了,忙奔过去背起他返回庙里。
净缘大师把救回来的人放到床上,叫醒两个徒弟,让他们去烧一壶开水来。
这是一个年龄大约十五、六岁的少年,穿一件缀满补丁的青色衣服,脸色白中泛黄,看不到半两肉,像被刀子削过,头大得出奇,更奇怪的是头上两只耳朵也特别大。
净缘大师把少年面朝上平放在床上,伸出右手,用大拇指掐住他的人中。不一会,少年吐出了一口气,醒了过来。
“这是哪里?”少年睁开眼睛,惊恐地问,抬起头想起身。
净缘大师忙把他按回床上,双手合十:“阿弥陀佛!小施主,你终于醒了,这里是云霖寺。你先别动,躺着休息会。”
听说是云霖寺,少年脸上紧张的神色似乎缓和了许多。少顷,净缘大师的徒弟把烧好的开水端了进来,净缘大师说:“小施主,你只是惊吓过度,并无大碍,喝杯开水压压惊吧。”
少年接过杯子,慢慢喝完了一杯开水,情绪渐渐平静下来,他向净缘大师说起了事情的经过。
少年名叫申述,今年十六岁,家住佘湖山旁边的一座小山上。申述从小丧父,家中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母亲,靠申述打柴和帮人放牛为生,母子俩相依为命,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。今天是中秋节,傍晚,母亲忽然说:“儿啊,今天过中秋,别人家都吃月饼,可我们家已经有几年没尝过月饼了吧?”
申述是个孝子,听母亲这样说,摸了摸口袋里的几个铜板,咬了咬牙说:“娘,我有钱,我这就去镇上买月饼给您吃。”
母亲说:“儿啊,这么晚了你别去了,娘只是随便说说。”
申述说:“娘,还早着呢!你等着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申述一边说,一边乘着月色上了路。身后传来母亲的叮嘱:“儿啊,路上小心……”
从家里到佘田桥有六里多路。申述赶到镇上,买了一个芝麻月饼,马不停蹄又往回赶。走到佘湖山脚,看看夜色渐深,怕母亲等得心焦,于是就抄近路从佘湖山的半山腰经过,没想到走了不远,就感到有东西骑到了肩上,回头一看见是个狗脸人身的怪物。申述也听说过野狗子,当时吓得魂飞魄散,拼命奔逃,一边跑一边喊救命……
“多谢师父救命之恩!”申述说完经过,对着净缘大师纳头便拜。
净缘大师忙把他扶起来:“小施主这么晚了还不辞辛苦,去镇上为母亲买月饼,年纪轻轻,孝心可敬!”
说起月饼,申述站起身往怀里一摸,愣住了:怀里哪还有月饼!
净缘大师见申述一脸苦相,知道他的月饼丢了,忙让徒弟去拿了几个月饼交到他手上说:“小施主,夜已深,你母亲只怕在家等得心焦了,快快回去吧!”说完又转身对两个徒弟说:“慧根,慧敏,你们两个送这位施主一下。”
申述和两个小和尚一起往庙外走去,刚走出庙门,净缘大师在后面喊道:“小施主请慢!”
申述停住脚步,净缘大师走到面前说:“小施主,刚刚听你说靠打柴和给人放牛度日,日子过得艰辛,我有一位好友,在佘田桥镇上开店铺,我介绍你去做个学徒,也比打柴放牛强,不知小施主意下如何?”
申述听了,自然感激涕零,一连串地应着:“要得,要得!”
净缘大师说:“如此甚好!快快回家吧。”
二
破烂的草棚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。门外月色似水,门里的灯光就显得格外微弱、可怜。风从洞开的房门吹进来,灯光被吹得摇摇晃晃、忽明忽暗。
申述的娘静静地坐在小桌旁,脸上带着甜甜地微笑。她不时翕动一下嘴巴,仿佛儿子买来的月饼已经进了她的嘴。由于双目失明,早年丧夫,岁月已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:过早斑白的头发,清瘦蜡黄的脸庞,破破烂烂的衣饰,四十出头的年纪,可看起来差不多有六十多岁的样子。
门外传来轻微的“窸窸窣窣”声,申述的娘兴奋地站了起来:“儿,是你吗?”
没有听到儿子的回答,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往房子左头响去。一会,左头的鸡窝里传来一阵杂乱的鸡叫声。
难道是谁想偷鸡?“是谁?”申述娘摸到了桌边做拐杖的木棍,摸索着往鸡窝走去。
石头垒成的鸡窝在草棚的土墙根,一条“鸭公蛇”正把头伸进鸡窝,鸡窝里好像炸开了锅,几只大小不等的鸡“咯咯咯咯”叫过不停。申述娘拄着木棍走到鸡窝边,不停地问:“是谁?是谁?”木棍一下戳到蛇身上。“鸭公蛇”被戳痛了,尾巴一甩缠上木棍,蛇头迅速从鸡窝里缩回来,扭头对着申述娘的脚背就是一口。申述娘“哎呀”一声,痛得跌坐在地上。不一会,被咬的左脚麻木了。
“鸭公蛇”是本地最毒的一种蛇,蛇毒见血封喉,被它咬过的人几乎无生还的希望。
申述娘渐渐感到呼吸困难,痛苦不堪。
“娘,我回来了。”申述双手捧着净缘大师给的月饼,高兴地跑进了草棚。净缘大师的两个徒弟慧根、慧敏也跟了进去。
草棚里不见人影,只有一盏摇晃的灯。申述以为娘等得累了去里面睡了,忙又走进里间,里间也不见人。申述有点奇怪:这大半夜的,娘哪去了?他转身走出草棚,对着山上连叫了几声:“娘——娘——”
草棚的左头传来微弱的应答声。申述转头一看,只见娘倒在鸡窝旁。他忙冲了过去,皎洁的月色下,只见娘脸色惨白如纸,气若游丝。申述吓坏了,手里的饼全掉到了地上。
“娘,你怎么了?”申述紧紧地抓着娘的手。慧根、慧敏也走了过来,三个人一起把申述娘抬进了草棚里间的床上。
暗淡的灯光下,只见申述娘的左脚从膝盖以下几乎全肿了,脚背又青又紫,上面赫然有两个小洞,里面渗出黑色的血水。
慧根看了说:“不好!你娘只怕是被‘鸭公蛇’咬了,我们快去找师傅。”说完拉了慧敏,两人飞快地向山上跑去。
看着娘的模样,申述急得六神无主,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淌。申述娘已说不出话来,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,一只手往枕头下摸,似乎要找什么东西。申述忙把娘扶起来,拿开枕头,再揭开一层旧布,拿出一只小木盒来。这只小盒有点奇怪,通体乌黑,上面有一个红脸长须的人头像。申述娘一只手摸着木盒,另一只手摸到申述的手,把他的手按到木盒上,嘴巴动了动,头一歪,气绝身亡。
申述抱着娘的尸体,呆住了,良久,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“娘”,眼泪顺着脸颊源源不断滴落胸前。
净缘大师带着徒弟们匆匆赶来时,已回天乏术。
“阿弥陀佛!小施主,生死由命,节哀顺变。”纵然净缘大师是得道高僧,眼睁睁地看着申述一夜之间失去唯一的母亲,从此孤苦伶仃,再无依靠,也不由戚戚。
当夜,净缘大师师徒三人留下守灵。天亮后,净缘大师从寺里拿出些香火钱,让两个徒弟去附近村庄叫来几个乡亲,到佘田桥镇上置办了一口薄棺材。第二天,又为死者念了一天经,做了一场道场。次日一早,净缘大师和一些好心的乡亲一起,吹吹打打、像模像样地把申述娘下葬了。
办丧事期间,申述像傻了一样,每天只知道哭哭啼啼,一切事情全由净缘大师做主。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,碰上了净缘大师,不然只怕他娘要暴尸荒野,他自己也要变成“野狗子”嘴下冤魂了。
申述娘下葬后的当天夜里,他们住的草棚无缘无故燃起了大火,草棚瞬间被烧成了灰烬。那时申述正在娘的坟头痛哭,不然只怕难逃火海。
这一下申述连赖以遮风挡雨的草棚也没了,身边只剩下娘临死前给他的那只小木盒,幸好一直带在身上,才没有被大火烧掉。
真是祸不单行。净缘大师站在变成一堆灰烬的草棚前,双手合十:“因缘而起,因缘而灭,一切随缘。水火无情,浴火重生!阿弥陀佛。”
三
“大头,把这袋米送到对河刘记饭店去!”身材像一只大虾、戴着一副老花镜、穿着青布长衫的钱管家,一边把米装进一只布袋,一边头也不抬地喊。
“好咧!”申述答应一声,麻利地把手里的两砣烧纸(冥钱)交到出了店门的顾客手里,躬着腰对顾客说:“先生慢走,欢迎常来!”
娘死了后,赖以栖身的草棚也化为了灰烬,好在有净缘大师的帮助,申述来到了净缘大师的好友陈老板的陈记杂货店做了个小伙计。在陈记杂货店里,申述每天六点钟就起床,先打开店门,然后打扫店铺、生炉火。他吃苦耐劳、待人诚恳和气,很快得到了陈老板的赏识和顾客的夸赞。由于他的头大,店里的人和一些熟人都称呼他“大头”。他也不计较,总是愉快地答应。陈记杂货店什么货都卖,大到米面油盐、锅瓢碗筷,小到针头线脑,还兼卖花圈、纸钱、金银山这些死人的用品。所以事儿特别多,申述每天忙得像陀螺。
一转眼,他在店里已干了四个多月,年底到了。
门外刮着刀子风,吹在脸上又冷又痛,天空惨白惨白,像死人的脸,看样子,要下雪了。街上行人稀少,一只瘦骨嶙峋的狗,夹着尾巴慢慢地走着,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,远远地看到有人过来,它就慌慌张张地躲开。看起来,它吃了不少人的苦头。
申述背着米,往对河走去。他把米背在肩上,一只手抓着米袋,一只手放在棉袄袋里暖着。这袋米说重不重,说轻不轻,可背在申述肩上,他似乎很吃力。他不停地换着肩,不停地换着抓米袋的手,每换一次,他就把刚刚抓着米袋的那只手伸到嘴边哈几口热气。
佘田桥镇不大,只两条街,分布在蒸水河的两岸,河岸即是街道。街道两旁是各种各样的店铺,以河以界,分为东西两街;东街以旅馆、饭店、理发店等服务类为主,西街则是以杂货店、粮油店、鞋帽店、绸布庄为主。西街的尽头是一个大坪,平时有些乡下人在这里卖些自种的瓜果蔬菜,或鸡蛋、鹅鸭和猪崽之类。逢集的时候,这里更是热闹非凡。周围村子的农人、邻近乡镇的小商贩、卖狗皮膏药的、耍把式的、耍猴的把这里挤得满满的。东街和西街由一座木桥连接。木桥已有些年月,桥面的木头已经泛白,走在上面晃晃悠悠,还发出“吱吱”的响声。
申述很快把米送到了东街的刘记饭店。放下肩上的米袋,他转身就走。店老板刘胖子说:“大头,这么冷的天不烤烤火再走?你在外面陈老板也不知道。”
“不咧,快过年了,店里忙。”说话的功夫,申述已经走了好远。
刘胖子摇摇头,自言自语地说:“也不知姓陈的哪来这么好的福气,请了一个这么听话又勤快的小伙计。”
申述赶到店里的时候,只见满屋都是顾客,钱管家正在发火:“你看你们哪像个做事的样子,畏手畏脚,笨头笨脑。这一屋子的客人,你们就不知道陪着看货、拿货?就不知道讲个价钱打个包?”那两个挨骂的伙计低着头、哭丧着脸,一声不吭地站着。
见了申述,钱管家的火气似乎更大,“我说大头,这西街到东街才多远?打个屁对岸都能闻到!你送袋米大半天也不见回来,躲人家火炉边烤火去了吧?你们这些人,像山里的野牛,不用鞭子管着,你们就不服贴!”这钱管家是陈老板的堂兄,六十来岁的年纪,为人刻薄、阴险、工于心计,他在店里动不动就打人、骂人,也不分青红皂白。这时快过年了,办年货的特别多,虽然是快打烊的时候了,店里还是有不少顾客,他烦燥起来就又拿伙计出气。
申述听了,不分辩,也不像那两个伙计一样低头站着,而是面带微笑去招呼顾客。
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,已经是掌灯时分了,钱管家和另外两个伙计都回家去了。申述没有家,就住在店里,帮陈老板看店。他正要关店门,这时,陈老板走进了店子对他说:“大头,殷家老屋的殷太公今天过世了,他们家要些烧纸和金银山,你明天一早就给送过去。”
“好咧!”申述回答。
“晚上冷不冷?冷的话我让他们给你加床棉被。”陈老板关切地问。
“不冷,谢谢老爷!”申述从内心里感激陈老板。陈老板这人别看外表长得高大威猛,可脾气非常好,也体恤下人,尤其是对申述,特别的关心,这里面有净缘大师的原因,更多的是他心地好。
陈老板又问了申述一些生活上的事,最后说:“不早了,你早点歇着,明天早点去送货。对了,看这样子明天或许会下雪,如果下雪了就别去送了,让他们自己安排人来拿。”
申述说:“只要能走,我就送去。”
送走了陈老板,申述早早地缩进了被窝。
门外,风刮了一整夜。
第二天一早,申述一打开店门,一股冷风挟着雪花直扑他的面门。申述不由打了个寒颤。果然下雪了。外面已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,鹅毛大的雪花还在一个劲地往下飘。
申述开始把一些烧纸和金银山放进筐里,他觉得答应了别人的事就算落刀子也得办到。正准备出门时,钱管家进了店子。申述忙打招呼:“钱爷早!老爷昨晚让我送货到殷家老屋,正准备走咧。”
钱管家一边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说:“快去快回,记着,把钱收了回来!哎哟,这鬼天气,冻死我了!”
申述答应一声,挑起东西出了门。
雪继续铺天盖地下着,路上的积雪已经差不多有一尺厚。申述挑着货物,踏着积雪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寒风挟着雪花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。脖子里有雪花灌了进去,他腾出一只手把衣领紧了紧。快走出镇子的时候,他看见一只狗被冻死在路上,积雪已快把狗的尸体覆盖住。申述忽然鼻子有点发酸。他想,昨天还看到这只狗在街上走,没想到一夜就被活活冻死了,死的时候该有多痛苦!它这样埋在雪里,过后不是烂掉就是被人捡回去吃了,多可怜!他动了恻隐之心,把死狗带出镇子,在野外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,用扁担挖了个坑,把狗埋了。
殷家老屋在蒸水河岸边,距佘田桥镇有六里多路,由于下雪,路不好走,申述足足走了一个时辰。他到了殷家老屋,交了货,收了钱,不敢怠慢,又赶紧往回赶。
走到一座小山下,申述忽然内急,他前后看了一下,并无可以方便之处,便向山坳走去。雪还在继续下着,山坡上的积雪更厚,树枝上也挂满了雪花,有些树枝被雪压断了。申述方便过后,刚想上路,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轻微的响声,不由好奇,走过去一看,只见一棵松树下,有一只大鸟被半埋在雪里。这只鸟看起来已奄奄一息。它眼睛紧闭,只有没被雪埋住的一只翅膀不时轻微地拍动一下。申述轻轻地把鸟从雪里拉了出来。大鸟微弱地嘶叫一声,慢慢睁开了眼睛,眼睛里竟流出眼泪来。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鸟,羽毛艳丽,尾巴很长。申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鸟。大鸟一只翅膀受了伤,身子冻得瑟瑟发抖。申述忙解开破棉袄,从里子上撕了一块布,小心翼翼地包扎好大鸟的伤口,然后把鸟抱到胸口,放在破棉袄里捂着。不久,这鸟似乎恢复了元气,在胸口动了起来。申述怕把鸟捂坏了,就把棉袄松开了一点口子。没想到这鸟一下子钻了出来,跌到地上,拍打着没受伤的那只翅膀,挣扎着往前跑,不一会,就消失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。申述追了过去,原来这棵梧桐树的根部有一个洞,非常隐蔽,如果不是看着这只鸟消失在这里,根本就发现不了。申述把手伸进树洞里,却触不到底。看来,这树洞很深,通向了地下。
申述站在树下发了会呆。他很担心这只受伤的鸟,不知它会不会有事,会不会冻着。
由于经常在外面送货,加之陈老板的家就在这小山的后面,所以申述知道这座山叫凤凰山,和它想连的另外两座小山,一座叫燕形山,一座叫太原山。
回到店里的时候申述自然挨了钱管家一顿臭骂,原因当然是回来晚了。
四
陈家坪是一个小村子,坐落在凤凰山后,离蒸水河有一里多路,离下游的殷家老屋不到两里。陈家坪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,住户都姓陈,没有杂姓。陈家坪村子虽小,却出了一个本地有名的大财主,就是在佘田桥镇开杂货店的陈老板。陈家坪的人要么是他的伙计,要么是他的佃户或长工。
陈老板的名字叫陈长青,人长得高大,性格温和,为人正直、憨厚,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。他守着父辈留下的一百多亩田,管着同姓的几十个族人,日子过得风平浪静。三十岁的时候,他忽然心血来潮,在离家六里多的佘田桥镇上开了一个杂货店。他本不是做生意的料,可他的生意却非常好。别人为他总结的经验就是:心地善良,为人诚实,真正的童叟无欺。
陈老板自己在家里管着田地,镇上的店子交给他一个未出五服的堂兄看着。按理说,陈老板这一辈子也算家业兴旺,顺顺利利,可偏偏他也有美中不足。十四岁的时候,父母为他代办了一门婚事,老婆是十二岁的姚氏。小夫妻结婚后,一直到二十多岁,姚氏的肚子也不见动静。这可急坏了他父母,一个劲地催他们抓紧生孩子。可这种事急不来也快不了,他父母沉不住气了,就逼陈长青讨二房。为了传宗接代,讨一个二房,这也太正常了。可陈长青不知中了那门子邪,硬是不肯纳妾。他不敢直接顶撞父母,只是一个劲地拖着。这一拖就是十几年,拖得他父母双双进了祖坟也没见着孙子出世。陈长青也不是不想生个儿子,一是他性格懦弱,二是因为他们夫妻恩爱,他才没有别的打算,一门心思盼姚氏争气。他们常常到佘湖山的云霖寺去烧香还愿,祈求菩萨大发慈悲,赐他们一个儿子。时间长了,他和庙里的净缘大师成了挚友。净缘大师常常对他说:心诚则灵,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在净缘大师的劝说下,陈长青也慢慢想通了,安安心心过起了日子。也许是他们的诚心打动了云霖寺的菩萨,陈长青四十岁这年,姚氏终于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。
中年得女,陈长青自然是满心欢喜,对这个女儿千般宠爱,把她当宝贝。女儿出生在冬天,正逢梅花怒放,于是给她取名“雪梅”。雪梅天生就调皮好动,比男孩子还淘气。女孩子该学的琴棋书画、礼仪女工,她一点也不感兴趣,偏偏喜欢上树摘野果、下河捉鱼虾。有时,她跟着自家的长工去田里玩泥巴。像这样有悖礼教的事,陈长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春去秋来,转眼间,雪梅已二八芳龄,倒也出落得明眸皓齿、楚楚动人,只是她那淘气的习性一点也没有改变。女儿长大成人,就该考虑婚嫁了。以陈雪梅出众的相貌和陈家在本地的名望,做媒提亲的自然是踏破门槛。可陈长青有自己的打算,他没有儿子,想招一个上门女婿。就算是入赘,争取的人也排起了长队。美色、财产明摆在那,只不过是生下孩子改个姓而已,这种财色双收的好事,动心的人能不多吗?陈长青又犯难了:如果招了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进来,那岂不是引狼入室?
偏偏有很多族人也反对他招上门女婿,理由很简单:女婿再好也是外姓,倒不如过继一个本族的晚辈做儿子,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,再怎么说还是共一个“陈”字。这中间他未出五服的堂兄陈钱生——也就是钱管家,劝说得最带劲。也难怪,他有四个儿子,打算把二儿子陈俊杰过继给陈长青做儿子,继承他的巨大家产。这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?问题是,陈长青心里早已打定主意要招上门女婿,自己只这一个宝贝女儿,辛辛苦苦挣得的家产只能落在女儿身上。更何况钱管家那个二儿子好吃懒做、脾气暴躁,让他进了家门,家里还能清静?为这事,钱管家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。
虽然陈长青打定主意要招上门女婿,可一时也难找到合适的人,不免心中烦闷。
立夏之后,陈长青忽然感到身体不适,四肢无力,精神萎靡,食欲不振。他想起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云霖寺见净缘大师了,何不去拜访一下,一来让他看看病,二来也可以向他请教一下女儿的事。
心意已决,说去就去。晚上,陈长青吩咐回家的钱管家,让钱管家差一个人明天送些香烛烧纸之类的东西去云霖寺,他明天要去云霖寺烧香。
五
清晨,飘着淡淡的雾。春末夏初的田野,满眼翡翠。蒸水河像一个美丽的少女,迈着细碎的脚步缓缓而行,碧绿的河面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水汽,几只早起的鸭子把河水搅起一圈圈涟漪,河两岸的树木在晨风中搔首弄姿。
两乘轿子一前一后出了陈家坪,拐过燕形山角,沿着蒸水河堤走了一段路,然后过了木桥,直奔佘湖山而去。
前面轿子上坐的是陈长青,后面则是女儿陈雪梅。听说父亲要去佘湖山烧香,这小姑娘死活要跟着去。陈长青拗不过,只好带着她一起去。
上得山来,但见满目葱郁,花香扑鼻,对对彩蝶,翩翩起舞。路越来越难走,到接近山顶的百级石阶的时候,两个轿夫已是汗流浃背,气喘吁吁。陈长青让轿夫放下轿子,留下一个人看守轿子,另一个跟着他徒步上山。
坐在后面轿子里的陈雪梅正掀开轿帘在看山景,见父亲下轿步行,哪里还按捺得住,忙叫轿夫放下轿子,下了轿,一路小跑追上了父亲。陈长青笑道:“雪儿,你看你,这么大年纪了,也没个正经样子,等会见了净缘大师,你可得规矩点,别让大师笑话。”
雪梅做了个鬼脸,说:“我才不去见什么净缘大师呢,我去山里玩去。”说完追着在头顶飞舞的那对蝴蝶,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。
陈长青摇了摇头,只得喊道:“雪儿,小心点,不要到处乱跑!”可雪梅已跑进路边的树林中,哪里还有踪影。陈长青忙叫身边的轿夫跟了过去。
庙门口,净缘大师和申述已在等着。申述是奉了钱管家之命,送烧纸和香烛之类的东西上山。
当下陈长青和净缘大师见过礼,寒暄几句,然后在他的陪同下,在佛堂里烧了纸,点上香,又向菩萨叩了头。忙完这一切,陈长青打发申述下山回店铺。
净缘大师请陈长青到方丈室用茶。两人闲聊了一会,陈长青向净缘大师说起了自己的病情。净缘大师端详了陈长青片刻,然后闭着眼为他号脉。良久,净缘大师终于睁开了眼睛,面色凝重,他问:“陈老爷身体不适有多久了?”
陈长青想了想说:“早几年就开始了,偶尔感到四肢无力,胸闷,腹胀。这一次发病已有五个多月了,时重时轻,没停歇过。”
净缘大师沉呤了一下,说:“这样吧,我给你开一个单子,你去抓药先吃着……以后你少操心,不要劳作,自己想吃什么也别吝啬。”
陈长青听着这话不对劲啊,他紧张地问:“大师,我这病是不是没治了?”
净缘大师双手合十:“阿弥陀佛!人生在世,如草木一春,有枯有荣。生死由命,陈老爷不必多虑。”
陈长青说:“我倒不是怕死之人,只是小女已到谈婚论嫁之年,还未找到中意之人,放心不下,常常为这事烦恼。”
净缘大师说:“令爱花容月貌,活泼可爱,还怕找不到心仪之人?”
陈长青说:“大师有所不知,我想让她招个上门女婿,也好延续陈氏一脉香火。”
净缘大师说:“如此甚好。只是这入赘之事,得谨慎小心,首先得看对方人品,相貌、出身倒在其次。万一招了个奸恶之徒进门,反而不美。”
陈长青说:“大师说的极是,只是这合适之人真正难寻。”
两人正谈着话,忽然跟着雪梅去的轿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:“老爷,不好了,小姐,小姐她……”
陈长青霍地站了起来,双眼逼视着轿夫:“小姐怎么了?”
“小姐不见了!”
“我让你跟着小姐,怎么会不见了?”
“小姐去追蝴蝶,追着追着看到一个山洞,山洞里有一个石凼,石凼里盛满了清清的泉水。小姐就用双手舀石凼里的水玩。这石凼里的水也奇怪,虽然水不多,但总是舀不干,保持不满不溢的状态。小姐玩着玩着,一不小心跌下洞底不见了……”
净缘大师听了,大叫一声:“不好!女施主掉进抽水泉洞里了!”
原来,雪梅进入的洞是佘湖山有名的地方,叫抽水泉(此名来自佘湖山的历史记载)。抽水泉在一个一人多高的山洞里,泉眼口是一个石凼。石凼里的水清澈甘甜,是云霖寺的和尚们生活用水之地。这石凼有个神奇之处,不论天旱还是下雨,石凼里的水总是满满的,把水挑干,它一会又满了。抽水泉还有一个故事。那年净缘大师的师傅把一个蒸饭的小蒸笼泡在石凼里,第二天起床一看,蒸笼不见了,一个月后,这蒸笼却在湘江里浮了出来。这么说,这高山上的泉眼还连着湘江,那么这洞底或许就是阴河,雪儿这一掉下去……陈长青不敢往下想了。
一行人急急忙忙随着轿夫来到寺庙后面山坡上的洞里。但见泉眼在进洞不远的洞壁下,泉眼旁是一个小平台,小平台的旁边,山洞垂直地往下面延伸,深不见底,虽是初夏,却有一股股阴寒之气不停地从下面冒上来。轿夫指着平台的边缘哭着说:“小姐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……”陈长青见此情景,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,只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,就要昏倒。净缘大师忙一把扶住他,招呼两个徒弟过来,三个人一起把陈长青搀出山洞,回到了庙里。
抽水泉洞深不见底,下面还有阴河相连,雪梅这一掉下去,断无生还之理。陈长青突然遭此巨变,不由肝肠寸断,泪流满面,他仰天大叫:“想我陈长青一生清白做人,乐善好施,老天为何要这样惩罚我,让我断子绝孙!”
净缘大师和庙里的和尚们也不胜唏嘘,嘴里一个劲地念着“阿弥陀佛”。
正当大家沉浸在悲痛中时,只见申述嘴里叫着“老爷”奔进庙里,背上还背着一个人,正是雪梅。陈长青一见,恍如做梦,忙迎上去接过女儿,连声问:“雪儿,雪儿,真是你吗?你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
雪梅花容失色,脸上泪水和着汗水,说不出话来,只知道“嘤嘤”地哭。
净缘大师忙让陈长青把雪梅放到禅床上,为她检查了一下。万幸的是,雪梅身上只有几处皮外伤,身体并无大碍,只是惊吓过度。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,这才想起申述,问他是怎么一回事。
申述见众人围着雪梅,他一个人站在人群外,正手足无措。听众人问起,忙挠着头说起了事情的经过。
原来申述告别陈长青下山回店,走到半山腰,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只非常漂亮的大鸟。这鸟好像在哪儿见过?申述想了一会,终于记起,去年冬天,他有一天冒着大雪送货到殷家老层返回的时候,在凤凰山救过一只这样的鸟。申述一时好奇,就去追这只鸟。这鸟见申述追来,忙跑进了树林里。申述停住脚步,它又出现在前面。就这样,鸟和申述捉起了迷藏。申述追了一阵,觉得没趣,正想下山,这鸟却跑进了一个山洞里,申述忙追了进去。山洞转了一个弯,鸟不见了。洞中却传来“哗哗”的流水声和迎面扑来一阵阵阴寒之气。申述害怕了,刚想退出山洞,忽然听到洞里传来呼救声。这山洞里怎么会有人呼救?是人还是鬼?会不会是什么妖怪?申述本来就胆小,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山洞。可出了山洞一想,刚刚明明听到有人呼救,自己怎能见死不救?这样想着,申述又犹豫了,他在洞口徘徊了好一会,又硬着头皮进了山洞。申述壮着胆子,循着呼救声,终于找到了呼救的人,把人背出了山洞。出了洞口,申述才发现,自己救的人竟然是小姐。
众人听了申述的讲述,都觉得不可思议。一个人从山顶的洞中掉下去,却在山腰的洞里获救,而且还没什么损伤,这也太离奇了。净缘大师更是满腹疑虑:自己在这山上生活了大半辈子,怎么就不知道山腰有个山洞?
申述见众人不信,就领着大家去半山腰找山洞,谁知找了半天,却再也找不到洞口。净缘大师沉思了一会,忽然恍然大悟:“天意,天意啊!”
众人不解,净缘大师对陈长青说:“陈老爷,老衲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陈长青说:“大师但讲无妨。”
净缘大师说:“你先前说要招上门女婿,现在正有一合适人选。”
“谁?”
“申述!”
“申述?”
“对!申述无牵无挂,忠厚老实,又机缘巧合救了小姐一命,这难道不是上天的安排么?”
陈长青一听,也大喜过望:“哈哈,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只是不知大头的意思如何?”
申述一听,霎时面红耳赤,又是欢喜又是紧张,嘴巴张了半天,只说出了一个字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净缘大师微微一笑:“这事我替申述做主了,如果陈老爷不嫌弃,这事就这样定了。”
陈长青说:“如此甚好,我们择个吉日,就把这事办了。”
刚刚还哭哭啼啼的雪梅,此时已是面如桃花。
六
净缘大师和陈长青商定了申述和陈雪梅两人的婚事。申述无依无靠,身无长物,陈长青又是个开明之人,于是决定,免去一切繁文缛节,只安排一个媒人,择一黄道吉日,申述正式入赘陈府,和雪梅完婚。这样安排,也算是离经叛道之举了。
申述感到自己像做梦一样,一下子喜从天降,白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,不由诚惶诚恐,心中总是不敢相信。可店里的伙计和邻近的街坊见了他却悄悄地改变了称呼——“大头”变成了“姑爷”。
这其中只有一个人非常不高兴。谁?管家陈钱生。钱管家见陈长青只有一个女儿,一直觊觎陈家的家产。本来,他心里早打好了算盘,想把自己的二儿子过继给陈长青,这样儿子就会顺理成章地继承陈家的财产。谁知陈长青选择招婿上门,而且突然宣布选中申述入赘。这一下,他的如意算盘算是彻底落空了。尽管钱管家恨得咬牙切齿,可他表面装得若无其事。他并不死心,这到嘴的肥肉岂能就这样轻易丢了?他在等待时机,因为一个恶毒的想法已在他的心里渐渐萌芽。
自从确定了和申述的翁婿关系,陈长青不再让申述送货和招呼顾客,而是让他跟着钱管家学习记帐、收钱。申述没读过书,对于记帐,自然如瞎子摸象。可他并不傻,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,算帐、收钱却能得心应手。申述出身贫寒,从小就养成了勤劳的习性,总是闲不着,一有空就帮着送货,或点头哈腰地招呼顾客。钱管家心里暗暗暗好笑:天生的奴才相,稀牛粪糊不上墙!
进入六月,忽然下起雨来。那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,一连下了三天,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蒸水河的水飞快地涨着,眼看离佘田桥镇那座木桥的桥面不到一尺高了。混浊的河水咆哮着、汹涌着,像一条发怒的巨龙,滚滚而下,气势好不吓人。
由于下雨,生意清淡,陈记杂货店的几个人在店中闲坐。申述坐在柜台后翻看帐本,他皱着眉,抿着嘴,脸上一片迷茫。钱管家闭着眼、嘴里含着水烟壶坐在申述旁边呼云吐雾,不时把眼睛睁开一条缝“眯”一下申述,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。
两个伙计拉起了家常。
一个说:“这么大的雨,下过不停,只怕乡下又要涨大水了。我早上路过岩坎时,那水差一点点就上岸了。唉,可怜那些豆子、稻子,免不了又要遭殃了,半年的功夫又白费了。”
另一个说:“谁说不是!这老天的屁眼烂了,雨下起来就没个休停。这会儿,殷家老屋前面那一大片平地肯定会变成河道了。我们陈家坪地势高,可以站在屋场上看大水。”
这店里的两个伙计都是陈家坪的人。陈家坪和殷家老屋还有太原、燕形、凤凰三座小山排列成一个三角形,陈家坪靠后,殷家老屋和三座小山靠近蒸水河。每当蒸水河涨水的时候,殷家老屋和三座小山前面的平地就变成了河道。
一个接口说:“这时如果拿一根带钩的长竹竿,站到燕形山山嘴的岩坎上,肯定能捞到不少东西。前年发大水,陈老六还捞了一头大肥猪呢。”
另一个说:“是啊,是啊,这陈老六天生带腥气,他前年发大水时在岩坎下的回水湾里放一张沉网,一个上午就弄了百多斤鱼。”
“燕形山下那个回水湾鱼多,那湾里有个潭,是个无底洞,听说连着阴河呢。陈老六有一年去潭里摸鱼,那石缝里的团鱼是又多又大。嗨,那一次他的手卡在石缝里出不来,差点就淹死了。”
“陈老六仗着他在水里有两下子,眼晴就长到头顶上了,那么凶险的所在也敢去,没把小命丢在潭里算他祖上积了德,运气好!那潭就是邪门,平时潭面上平得像镜子,可下面的水湍急得很,人一接近就把你往潭里拽。涨大水时,那潭面的的漩涡比磨盘还大,一个接一个,真正吓死个人!”
钱管家听到这里,猛地睁开了双眼,眼里精光四射。他似乎思索了一会,然后拿出一本帐薄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申述说:“大……申述,今天是你岳父的生日,虽然是散生(不是逢十的生日),你不回家陪你岳父喝杯酒?”
申述说:“钱伯父说的没错,只是昨晚陈老……我岳父说白天店里有事,就别回去了,晚上再回家陪他喝几杯。”
钱管家又说:“你岳父嘴里那么说,心里哪能不想你回去?今天下这么大的雨,也没么子生意,这样吧,我们一起回去如何?”
申述想了想,说:“那也好,我一切听钱伯父的。”
申述这小子就是个实心眼,心里没个主见也从来不会怀疑别人,他哪能知道钱管家此时的心思。
于是,申述和钱管家两人各撑了一把油纸伞,冒雨出了店门。
雨下得昏天黑地,耳朵里全是雨声,路面上到处是一洼洼黄色的泥水。申述干脆把鞋子脱了,光着脚走。两人沿着蒸水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走到燕形山的岩坎边时,河水已漫上了河堤,眼前是一片混浊的汪洋。
走在前面的申述害怕了,他转过头对钱管家说:“钱伯父,前面河水已上岸,路走不通了,我们只能退回去,从刘家湾绕过去了。”
钱管家说:“从刘家湾绕过去,要绕好远,这么大的雨路又不好走。你还往前面走两步,看水深不深,如果水不深,我们就摸过去,这样就近多了。就几步的事,走完这几步就没事了。”
陈家坪在凤凰山后面,得从燕形山山脚的岩坎旁拐过去,被水淹的地方的确只有几步路。
申述畏畏缩缩地说:“钱伯,你看这河水好大,这岩坎下面又是深潭,万一掉下去,只怕连尸首都找不到。”
钱管家心想,这小子还不算太傻,不过,老子今天就是想让你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到呢!他也不答话,紧走两步,追上申述,从背后使劲一推,把申述推到了河水里。
申述冷不防被推到了水里,他不会游泳,只挣扎了两下,就被汹涌的河水卷进了水底。申述连呛了几口水,只觉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在水里旋了几个圈,竟又把他推到了岸边。
申述爬上岸,惊魂未定,只见钱管家正在岸边的水里挣扎。他想,刚刚可能是钱伯年纪大了,走路不稳,把自己也撞到了河里,忙伸手去拉钱管家。
原来钱管家把申述推到了水里,由于用力过猛,脚下一滑,自己也掉进了河水里。他掉在岸边的水里,一时没有被水冲走,见申述伸手来拉他,忙抓紧申述的手,死也不肯松开了。
河水太大,申述坚持了一会,两人一起被大水冲走了。可奇怪的是,两人在水中被水带着旋了几圈,又被推回了岸边。
钱管家爬到岸上才敢开申述的手。刚一上岸,他假装脚下一滑,一只脚往后面一蹬,把后面的申述又蹬进了急流里。
水里的申述被湍急的河水带着旋了一圈又回到了岸边。
这下钱管家彻底傻眼了:莫非这家伙有神暗中相助,能大难不死?
七
陈长青病倒了。这病来得很凶猛,一下子就让他卧床不起。才在床上躺了几天,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就像变了个人,整天水米不进,身体的疼痛让他不断地喊叫出声,而更多的时候,则是沉沉昏睡。
人的生命真的太短、太渺小、太脆弱,一场病、一次意外,就能让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消失。而不论你对生命有多么热爱、多么眷念,也不论你多么有本事、有权势,你辛辛苦苦、处心积虑经营一辈子,到头来,只不过三尺青山、一堆黄土,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?
陈长青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所剩不多了。自从那次在佘湖山找净缘大师看病,从净缘大师的话语和脸色里,他已隐隐感觉到了。清醒的时候,他总是在想一件事,这也是他这一辈子最后的心愿。他想看着女儿和申述完婚,亲手把自己辛辛苦苦挣得的家业交给女儿和女婿。他对申述很满意。这孩子出身贫寒、孤苦伶仃,为人厚道老实、心地善良,又勤劳孝顺,是少有的好人。
陈长青吩咐家人,择个吉日,让女儿和申述完婚。
陈家是本地有名的大户,陈家办喜事自然会惊动不少人。该置办什么东西,该请什么客人,这些都得提前准备。而婚期也定了下来,就是下个月的初六。
就在整个陈家坪都因为陈家要办喜事而充满喜气的时候,却有一个人如丧考妣。这人就是陈钱生钱管家。得知陈长青病重后,钱管家着实高兴了一阵子。可他因高兴咧开的嘴巴还没合拢来,另一个消息让他咧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:申述和陈雪梅马上要结婚了。这消息对他来说太忽然,不亚于晴天霹雳。怎么办?上次他想把申述推进洪水里要了申述的命,没想到申述命大,不但没被冲走淹死,反而救了他陈钱生自己的命。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大的家业落到申述手里?不行!绝对不行!
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,第二天,钱管家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去看郎中,暗地里却在镇上扯了一匹上好的绸缎,怀里揣了一对家传的玉镯子,上宝庆府找他那个在府衙做师爷的表叔刘坤林去了。
中午时分,钱管家和刘师爷来到了一家酒店。两人要了一盘红烧猪蹄、一盘清蒸桂鱼、一盘辣子炒鸡、一盘团鱼蒸粉丝,又叫了两斤老酒,边喝边聊开了。刘师爷毕竟是见过世面、经过事的人,喝到脸红耳热之际,悄悄地在钱管家耳边嘀咕了一阵,钱管家一脸阴云霎时一扫而光,伸出大拇指连声说:“高!高!高!”
钱管家见过刘师爷回到家,连夜写了一张文书,第二天在店里见到了申述,一反常态,先让那张干巴巴的脸上荡起笑容,然后说:“贤侄婿,我这里有份合约,是宝庆府那个姚姓商人,让我们帮他卖斗笠,硬要写份合约画个押。你岳丈身体不行了,这店里的事迟早得要你做主,你今天就在合约上画个押、按个手印吧。”
钱管家这番话说得是又好听又轻柔。
申述本来斗大的字不识一升,加之岳父病了,自己的婚期也快来临,又忙,又急,当下也没多想,在钱管家的合约上画了押、按了手印。
钱管家见申述画了押按了手印,心里暗暗高兴,面上却不动声色,对申述说:“贤侄婿,以后这店里的事全凭你做主,老朽定当全力配合。”
申述摇了摇他那颗大头,说:“钱伯伯以后还是坐柜台,我送送货,招呼招呼客人就行。”
钱管家听了,嘴角泛起一丝冷笑。
晚上回到陈家坪,钱管家手里拎了两斤橘子糖,来到了陈长青的住房。姚氏不在,陈长青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,一个丫环正在服侍他喝药。钱管家跌跌撞撞奔到床前,颤声问:“弟,你好些了么?”陈长青翻了翻眼皮,一时竟没认出钱管家,没想到病魔折磨人的速度竟是如些地惊人。
丫环看到钱管家来了,心里紧张,手一抖,碗里的药水洒出了一点在陈长青胸前。钱管家见了,扬手就是一巴掌:“滚!笨手笨脚,这点事都做不好!”
等丫环抹着眼泪出了房门,钱管家把床头的灯移到房子中间的桌上,然后坐到床边,挤出了几滴眼泪,说:“弟,看到你这副模样,大哥真是心如刀割,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,小弟才会安心。”
陈长青抬了抬眼皮说:“我这病是没救的病,哪里会好起来。”
钱管家不想在陈长青身边多呆,又假惺惺地安慰了两句,从怀里掏出那张合约,向陈长青说明了一下情况,然后说:“弟弟,申述侄婿已在合约上画了押按了手印,你也画一个押吧。”
“你把合约拿我看看。”
钱管家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,他犹犹豫豫把合约伸到陈长青的鼻子底下。
好一会儿,陈长青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我眼睛看不清了,既然述儿画了押,我也按个手印吧。”
钱管家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,忙不迭地握着陈长青的手在合约上画了押又按上了手印,完了,说:“弟弟,你得保重贵体啊!这病去如抽丝,千万急不得,你安心养病吧。”
陈长青苦笑了一下:“我这病……咳咳……我这病,没救了,以后你帮我看着雪儿和述儿,他们还小,什么都不懂……对了,后天就是雪儿和述儿完婚的日子,得辛苦你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由于说了不少话,陈长青一下子缓不过气来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钱管家说:“贤弟请放心,一切有我呢。只要我在,我保证不让他们少一根汗毛!弟弟,你安心养病,我先忙去了啊。”一边说一边叫丫环进来。
钱管家出了陈长青的房间,又急匆匆去了村里的老秀才陈青柏家。
八
七月初六,申述和陈雪梅的婚礼如期举行。
一大早,陈府就鼓乐齐鸣,宾客盈门。大门上挂了红灯笼,门前的石狮子上披上了红绸。门里更是张灯结彩,人来人往,欢声不断。陈长青是本地有名的大财主,陈家办喜事,自然惊动了周围不少人。那溜须拍马的、投机占便宜的、趁机攀亲戚的、新朋、旧友,把个偌大的陈府挤得满满的,流水宴从早晨一直吃到黄昏。那当真是门庭若市,高朋满座。
晚上自是又有一番本地的风俗上演,曲终人散之后,已是月上中天。拜过了天地,拜过了父母,此时,一对新人,洞房独处,虽然年龄尚小,却也脸红心跳,柔情似水。申述看着坐在床沿上盖着红盖头的雪梅,有点手足无措。两人在灯下静坐了很久,还是雪梅先开了口:“不早了,睡吧。”
于是,申述壮着胆子揭了雪梅头上的红布,只见灯下的雪梅面色微红、娇羞动人,真是美若天仙,哪里还按捺得住!当下拥着她跌进红罗帐,颠鸾倒凤,两情缱绻,如胶似漆,自不必说。
而此时,内堂里的陈长青和夫人姚氏,更是高兴得睡不着觉。看着女儿和女婿成了亲,一桩心事终于了结,已有好几天没沾水米的陈长青还喝了半碗稀饭。
可让陈家人没想到的是,一场灾难正在向他们走来。
俗话说,乐极生悲,这话放到陈长青身上真的太残忍。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尽人意,三天后,陈家坪的喜庆气氛还没有散尽,一个噩耗却一下子传遍了全村:陈长青死了。
虽然对陈长青的死,陈家人有一定的心理准备。可当这真的成为现实的时候,也让人难以接受。尤其是在短短三天时间里,陈家经历了喜事和丧事,一下子从喜到悲,这种落差太大,那种痛能让人肝肠寸断,能让人窒息。
对于申述来说,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。从少丧父,去年丧母,好不容易遇到陈长青,被他招为女婿,原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,从此过上平静的日子,没想到刚刚新婚燕尔,又要承受丧亲之痛。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?申述百思莫解。
在陈长青出殡的时候,出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,作为丧事的主事人钱管家,让他的二儿子陈俊杰在棺材前打(举)起了招魂幡。这不对啊,招魂幡只有孝子才有资格打,应该是申述这个入赘女婿打才对,让陈俊杰打显得名不正言不顺。当时村里人都在心里嘀咕,不知这是唱的哪出戏。
九
“啪”,钱管家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,狠狠地打了申述一巴掌。
申述捂着被打痛的脸,愤怒地说:“钱伯,你怎么打人?”
“打人?你们不滚出去,我还要杀人呢!”钱管家的儿子陈俊生上前一步,指着申述说。
陈雪梅见申述被打,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挡在申述身前,对钱管家几个骂道:“你们敢!你们吃着我们家的,用着我们家的,不过是我家的看门狗,神气啥?别以为我爹爹不在了,就想欺负我们,看我不辞掉你们!”
“哈哈哈!看门狗!我倒要让你知道谁是主人谁是狗!”钱管家仰天大笑,“告诉你们,你们住的房子、陈家坪的田产还有佘田桥镇上的店铺,以后都是我的。你们识相点就自己乖乖地滚出去,不然,我就把你们打出去!”
申述这几天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,说到底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,对这几天发生的事,他不适应,更承受不了。倒是陈雪梅,虽然从小娇生惯养,活泼调皮,可经过这几天的变故,她反而变得不那么任性,变得成熟多了。小夫妻俩,一个才十七岁,一个还不到十七,忽然一下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,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他们稚嫩的肩上,所有的事都得他们自己去面对,他们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。十几天过去了,一家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劲来,没想到今天一大早钱管家就带着四个儿子上门来挑事,口口声声要他们搬出陈府。申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上去问了几句,可还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,就挨了钱管家一巴掌。
“钱伯,你说清楚点,什么房子、陈家坪的田产还有佘田桥镇上的店铺都是你们的了?这些不都是我们家的吗?”申述怕雪梅吃亏,忙把她拉到身后,怯怯地问钱管家。
“野种!我就明白告诉你,让你们死也瞑目!你那个死鬼丈老子死前已暗暗把我的俊儿过继在他的名下,俊儿做了他的儿子,陈家所有的财产都归他继承,白纸黑字,有契约为证,你有何话说?”
“啊!”申述和陈雪梅同时啊了一声。这怎么可能?从未听父亲提过啊!雪梅当然不信,她冲钱管家说:“胡说八道!你说的这些,我怎么不知?你说有契约,你把契约拿出来看看。”
陈府里已围满了闻声前来看热闹的族人,大家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
钱管家冷笑一声,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,看到在人群中的陈青柏,忙对他说:“青柏叔,烦请您来看一下契约。”
陈青柏是个老秀才,年纪六十有二,是陈家坪德高望重的人物,平时乡里有些什么纠纷都找他解决。陈青柏接过钱管家手里的契约,眯着眼看了一会,然后说:“这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,陈俊杰的确过继给陈长青为子,陈家的所有财产也归他继承。”
“啊!”不只是申述和陈雪梅吃了一惊,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所有看热闹的人也都吃了一惊,大家暗暗思量,怪不得那天陈长青出殡让陈俊杰打招魂幡。
这时夫人姚氏也闻声从后院赶了过来,她指着钱管家骂道:“你这个白眼狼,老爷在世时待你不薄,如今他尸骨未寒,你就来谋我家财产,真是欺人太甚,天理难容!你就不怕天打雷劈?”
申述猛然想起,钱管家前些日子拿了一张纸找他画押按手印,说是和宝庆那个卖斗笠的商人签什么合约。对,就是这张契约!原来他早有预谋。想到这里,这个老实人也愤怒了,他说:“这契约是假的!”
“假的,这上面还有你这个野种和死鬼画的押按的手印,你敢不承认?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是你骗我的……”申述本来就不善言语,这一生气,话也说不利落了。
“打!”没等申述把话说完,钱管家父子冲上来,对着申述就是一顿拳打脚踢。可怜申述人单力薄,只有挨打的份,而雪梅和姚氏就只能哀求哭号了。
可不管钱管家如何打,申述一口咬定契约是假的。
这时一些看热闹的乡亲看不下去,过来劝钱管家:“既然你有契约,何不到官府告他,让官府来断,这样打会打出人命的。”
钱管家恨恨地说:“好,今天就暂且饶了你。走,我们去告官。”说完带着四个儿子扬长而去。
过了几天,邵阳县衙来了两个衙役,把申述夫妻和钱管家父子都带到了县衙,开堂审理此案。
邵阳县的县令姓左,四十多岁,一副有气无力、痨病鬼的样子。他秀才出身,后来买了个举人,接着又捐了个县令。左县令别无所长,偏爱黄白之物,平时信奉“衙门八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”。此该他知道申述和陈雪梅是个无依无靠的主,钱管家在宝庆府当差的表叔又递了眼色,钱管家自己也上下送了钱礼,判这件案子还不是早就“成竹在胸”!
左县令在大堂上一坐,先对跪在堂下的钱管家说:“陈钱生,你说申述、陈雪梅夫妻霸占你家财产和田地,可有人证物证?”
钱管家忙说:“禀大老爷,小人有人证物证。”说完站起身,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,双手捧着呈了上去。
左县令接过契约,装模作样看了一会,惊堂木一拍,也不分青红皂白,让衙役把跪在堂上的申述拖下去就是一阵毒打。打过之后,他指着申述说:“大胆刁民,为何霸占陈钱生房产和田地不肯归还?”
申述被打了个七荤八素,听左县令如此说更是云里雾里,他惶恐不安地对左县令说:“老爷冤枉啊!小人一向规规矩矩,住自己的房,种自己的地,什么时候霸占了钱伯的?”
左县令冷笑一声:“还敢狡辩!你岳父在生之时,已过继了陈俊杰做儿子,所有财产都归他继承,写了契约,上面还有你和你岳父按的手印,难道有假?你睁开狗眼看清楚了!”说完把契约丢到申述脚下。
申述拾起一看,却不认识几个字,只知道这是钱管家曾经骗他说是和宝庆商人签的合约,于是说:“老爷,这是钱伯和宝庆商人签的合约,他以前找我画押时就是这么说的。”
左县令听了哈哈大笑:“你睁开狗眼看清楚了,到底是合约还是契约?这上面不但有你和你岳父的手印,还有本村长者陈青柏的手印,他也是证人。传陈青柏!”
陈青柏应声走上公堂,见过左县令。
左县令说:“陈青柏,陈长青过继陈俊生为子一事,你可在场?可知情?”
陈青柏照实说:“禀老爷,过继一事,学生并没亲见,是陈钱生拿了契约来找小人,小人看前面陈长青和申述已经画押、按了手印,也就跟着画了押。”
这个老头还算有点良心,他却不敢说收了钱管家几坛老酒、多少铜钱。
左县令惊堂木一拍:“现在人证物证俱在,本县限你们三天之内搬出陈府,陈家所有财产和田地都归陈俊生所有。另外,申述入赘陈家不算数,以后申述和陈雪梅所生儿女不准姓陈,还得姓申。退堂!”
还有这等荒唐之事,真是匪夷所思!
堂下,申述和陈雪梅久久地跪着,呆若木鸡,欲哭无泪。
十
陈家坪前面是一条小溪,过了小溪就是太原、凤凰、燕形三座小山。这三座小山呈“品”字形排列,凤凰山居中,太原山在左,燕形山在右。蒸水河流经燕形山山脚,然后斜斜地绕过另两座小山。河对岸大约三里路远就是佘湖山。
申述在太原山脚搭了两间草棚,带着姚氏和雪梅在草棚里安了家。
钱管家做得很绝,不但把陈家的财产和田土都霸占了去,而且赶申述三人出门时,只准三人带走各自的衣服,其他什么也不准带走。他们一下子失去了生活来源,而且姚氏和雪梅又缺少生存能力——他们陷入了绝境。好在陈家坪的老乡们记着以前陈家的恩情,给他们送来了锅瓢碗筷和一些米面,加之净缘大师知道了他们的处境,也常常接济。但一家三口人,天天要生活,这一些帮助也只是杯水车薪。他们有时一天只吃两餐,有时吃一餐,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。申述从小吃苦长大,倒能承受,只是苦了姚氏和雪梅,她们以前养尊处优、锦衣玉食,如今落到这般田地,受这般苦楚,常常以泪洗面,对钱管家是恨之入骨。申述看到岳母和妻子受苦,心如刀绞,只恨自己无能。为了让岳母和妻子少挨饿,他又上山砍起了柴。有时,他自己一口饭菜也不吃,到山上砍柴时寻几颗野果或扯几把野菜充饥。日子就这样往下熬着。
这天,申述像以往一样,一大早就饿着肚子上凤凰山砍柴。
秋季的凤凰山满眼斑斓的颜色,草木葱郁,树林茂盛,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遍布山坡。站在凤凰山顶,但觉远处的佘湖山如一道青色的屏障,蒸水河似一条柔软的玉带,而左右的太原山和燕形山像一对翅膀,欲带着凤凰山乘风而起,越过佘湖山,直冲蓝天。
这凤凰、太原、燕形三座小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,申述为自己这个想象感到好笑。他摇了摇头,开始砍柴。
申述砍了一会柴,但觉腹中饥饿,用眼睛到处搜寻,希望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。不远处的树丛里现出几点红色,申述眼睛一亮,忙奔过去,果然是一树野山楂,却只有稀疏的十几颗。
申述把树上的野果都摘了下来,找了个平坦的地方,坐下正想吃,忽然觉得不对劲,抬头一看,吓了一跳,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个老太婆。这老太婆脸上又黑又脏,衣衫褴褛,一手拄着一根木棍,肩上背着一只破布袋,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申述手里的野山楂,嘴里的口水都流了出来。
原来是个要饭的。申述鼻子一酸,把已经放到嘴边的那颗野山楂和另外的一起都捧到了老太婆面前。老太婆也不客气,丢掉木棍和背上的破布袋,双手抓着野山楂就往嘴里送。片刻功夫,十几颗野山楂就都进了她的肚子。
吃完野山楂,老太婆似乎来了精神,她对申述说:“小伙子,我吃了你的果子,你自己怎么办?”
申述吞了口口水,说:“老人家,我不饿,这山上野果多的是,等会我再去找。您这么大年纪了,一个人在外面怎么生活啊?您的儿女呢?他们不管你吗?”
老太婆深深地望了申述一眼,意味深长地说:“老婆子孤身一人,四海为家。小伙子,你心地善良,自己饿着肚子还想着别人,这样吧,我也不白吃你的果子,我这里有一些种子,你拿去种下吧。”说完把地上的破布袋递给申述。
申述接过破布袋,打开一看,只见里面是半袋荸荠,还有一个小纸包,纸包里是萝卜种子。申述心想,这真是个怪要饭的,自己有这么多荸荠不吃,却要吃我这又酸又涩的野山楂。他抬起头想问,山上哪里还有老太婆的踪影。
凤凰山到蒸水河之间是一大片荒地,上面长满了野草和野花,平时是放牛的好去处。申述拿着要饭的老太婆给的种子回到家,心里就思量开了:自己靠砍柴根本维持不了一家人的生活,这样下去只能等着饿死,何不听老太婆的话,把这片荒地翻过来,用来种庄稼?现在正好先种上萝卜和荸荠,明年再种上小麦、稻子,说不定生活问题就解决了。说干就干,申述找来工具,没日没夜地开起荒来。
申述有个好性格,不怕吃苦,做事有恒心。开荒的那几个月,他过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,吃不饱,睡不足,除了开荒还得上山打柴、或想办法维持生活。几个月下来,本来就瘦弱的他就变得只剩皮包骨头。功夫不负苦心人,到冬天的时候,他不但开了十几亩荒地,而且种的萝卜和荸荠都丰收了,吃不完,还能卖钱。说来也怪,本地种萝卜和荸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,历史也悠久;可同样是种,他种的萝卜又白又大,吃起来又爽口味道又鲜美,他种的荸荠,不但个大、皮薄,而且又脆又甜。这两样东西,每次挑到镇上去卖,总是被一抢而光。原来这片荒地是蒸水河的泥沙淤积而成,土质松软透气,养分充足,最适宜萝卜和荸荠的生长。萝卜、荸荠后来成了佘田桥有名的特产,蒸水河两岸的农户争相种植,这是后话。
第二年开春,申述又种上了水稻和小麦,还在草棚周围种了蔬菜、果树。到夏季的时候,收了稻谷和小麦,又种上萝卜和荸荠。屋子周围的蔬菜和果树也长得郁郁葱葱。四季土地不闲,收获自然不断,吃喝再也不用发愁,实现了自给自足。
申述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,过起了平淡而又艰辛的田园生活。
过了端午,雪梅生下了一个胖小子,这是申述的第一个儿子,他给儿子取名“承德”。
五年后,申述的十几亩农田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,他在燕形山下建起了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,取名“余庆堂”。这五年,雪梅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,分别是二儿子承志、三儿子承福。
通过这几年的磨练,申述不但养成了勤俭、朴素的习性,更让他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。一有空闲,他总是扛着拾粪的工具,到处拾粪,风雨无阻。他也吸取了钱管家事件的教训,认识到了识字的重要性,农闲的时候,他就到佘湖山,请净缘大师教书识字。春去秋来,申述的进步很快,看书、写字样样都会了。
八月中秋,一家人吃完月饼,岳母和雪梅带着儿子们早早地睡了,申述一个人在灯下看书。半夜时分,申述放下书本,走到屋外,但见月色似水,山色朦胧,不由想起这些年的经历,心中感慨万千。忽然,屋后凤凰山上闪起一道红光。申述吃了一惊,定晴细看,只见那道红光中有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鸟升空而去。
申述心中惊疑,第二天一早,他瞒着妻儿,一个人到凤凰山上查看。可看了半天,没发现一点可疑之处。正当他垂头丧气之时,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出现在他的眼里。这棵树怎么有点似曾相识?申述努力回忆着,终于想起,六年前的一个下雪天,他为陈记杂货店送货去殷家老屋,回家路过此地时,救了一只漂亮的大鸟,那大鸟当时就钻进了这棵梧桐树根部的洞里。
申述一时好奇,俯下身子在树下找了起来,不一会,果然发现树的根部有一个洞。申述想了想,他决定今天要一探究竟。他回家找来一把锄头,在树根部的洞口开始挖了起来。
这个洞很深,曲曲折折,挖了半天,终于挖到了底部,洞底竟躺着几十个金光闪闪的金蛋。申述惊呆了,这是宝贝啊!他联想到了昨晚升空的那只怪鸟,心里有很多疑问:这鸟是我六年前救的那只鸟吗?它的洞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金蛋呢?它已经升了天还会回来吗?带着这些疑问,申述又想:如果把这些金蛋带回去,自己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,问题是这些金蛋不是我的,它在这里肯定有原因,我怎么能要?可这洞已被我毁了,若是被别人发现,这些宝贝也会遭殃。想来想去,申述最后决定,把洞封死。
申述封好洞,心里才踏实,回家时,脚步轻盈,竟然没有回头望一眼。
十一
嘉庆十三年,宝庆地界发生旱灾。入夏后,整整两个月没下一滴雨,土地干得开裂,田野里的庄稼蔫头蔫脑,正在慢慢枯萎。蒸水河基本断流,河床里的鹅卵石和沙子也被太阳晒成了灰白色。
燕形山脚的岩坎下,是一个很大的河湾,河湾里有一个深潭。不知是不是深潭的缘故,河湾里总是保持了半人深的水,不管太阳怎么晒,河湾里的水不干涸也不增多。这里成了附近村子人们的生活水源。
这些日子,河湾里停了二十多条小船,船上装满了大米。这批船的主人是一个外号叫“米耗子”的米贩子。米耗子四十来岁年纪,人长得矮小,满脸的络腮胡子,一双老鼠眼常常滴溜溜乱转,显得精明、世故。由于他的这副“尊容”,又做米生意,所以得了个外号“米耗子”,他的真名倒被人忘了。米耗子偶尔在蒸水河沿岸收购大米,然后运到长沙、武汉销售。这一次,他在本地收购了二十多船大米,准备运往武汉,没想到遇到大旱,蒸水河断流,船不能行,只好在河湾里“趴”着。这一趴就是二个月。米耗子天天盼老天下雨,可盼来盼去总是不见一滴雨下来。眼见船工、伙计几十人,天天躲在船舱里睡觉、赌钱,坐吃山空,米耗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他想在本地找个人,把大米低价脱手,这样还能捞点成本回来,不然只怕会血本无归了。
申述的家就在燕形山脚下、蒸水河岸边,和米耗子几乎天天见面,日子长了,两人就相熟了。申述热情好客,为人诚实,米耗子对他很有好感。这一天,米耗子对申述说:“申老弟,我这些船在河湾里已经等了两个多月了,再等下去只怕连裤子都会亏掉,我想在本地找个买家,低价脱手,不知本地有无合适的人?”
申述也明白米耗子的处境,也暗暗为他着急。他知道,本地只有陈钱生有钱买米耗子的米,于是,他说:“米兄说的极是,眼看老天不下雨,你这货越早脱手损失越少。至于买家,这地方只有陈钱生有这个实力。”
米耗子于是急急忙忙去找陈钱生。
下午,米耗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,见了申述,他气愤地说:“我做了半辈子生意,还没遇见过这么狠毒的人,他想白要我的米,还得帮他出雇船工的钱。”说完,一个劲地摇头叹气。
陈钱生霸占了原本属于申述的财产,他的狠毒,申述怎能不知?他见米耗子难过,自己也跟着着急:“可惜我没有钱,不然我帮你要了。”
米耗子听了,眼睛一亮,他说:“贤弟,我现在已走投无路,我这米就卖给你,算你半价,怎样?”
米耗子这叫病急乱投医。
没想到申述竟糊里糊涂答应了:“兄长,我也想帮你,可我实在是没钱,如果兄长信得过我,我拿我这房屋做抵押,卖了米,我按原价算钱给你,如何?”
米耗子头点得像鸡啄米:“行,兄弟,我信得过你。至于价格嘛,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,我说话算数,就算半价。另外,我这些船也暂时借给你。”
申述也不再坚持,当下两人立了协议,申述尽其所有先付了一部分钱。
其实,米耗子也有自己的盘算,他知道申述这人诚实、靠得住,就算半价卖给他,也比这样干等老天下雨强。
晚上,雪梅在床上揪着申述的大耳朵说:“听说你把米耗子的米都买下了,莫非想做米生意了?”
申述把雪梅的手从自己的耳朵上拽了下来,顺便握在手里,说:“我买米耗子的米,主要是出于同情,想帮他。你看他那么多人吃喝,得要多大的开销,拖下去还不把他拖死?看他着急的样子就可怜。”
雪梅依偎着申述说:“我也知道你心好,也不反对你做善事,可你想过没有,这些米不是笔小数目,万一老天继续不下雨,或出些别的什么意外,咱们怎么办?”
申述说:“娘子,你别担心。你想想,我们就住在河边,天天能看着米船,也不要船工和伙计守着,米船不要吃,也不要穿,自然没有什么开支。这老天总有一天会下雨,到时再请些船工和伙计帮忙把米运出去,就算不赚,总不会亏本吧?再说,天旱这么久,说不定米能卖个好价钱呢。”
雪梅还是不放心:“你又没有卖米的经验,也不知道把米往哪里送。”
申述说:“这个你更不用担心。米耗子和他的那些伙计都是熟门熟路,米耗子也说了,只要用得着,可以找他们来帮忙。”
这小夫妻俩正说着话,忽然屋外响起一个炸雷。
“啊!打雷了,要下雨了吗?”两人几乎同时问对方。
好像是回答他们的问话,雷声一声接一声响起,还夹着闪电,不一会,就大雨倾盆。
第二天,蒸水河涨水了。这真是天公作美。米耗子和那些船工还没走,申述忙请他们帮忙发船。船队出了蒸水河,经湘江、长江,一路顺风顺水,到了武汉。申述原本不知如何卖米,一切都听米耗子和那些船工、伙计的,把米直接运到了武汉。想不到歪打正着,由于天旱,米价成倍地涨,十几天后,米就卖完了,申述赚了比原价高出几倍的利润。回到家里,申述按约定的价格和米耗子结了帐,还多给了一成的利润给他。米耗子自然是感激涕零,说:“贤弟,这是天意,这个财就是你发的。你心地好,又讲诚信,如果以后做生意,一定会发大财。唉,经过这一次,我也不想干了,如果贤弟愿意,我这些船就卖给你,让你来做这米生意。这些船工和伙计,你想留就留,不想留就打发走,你意下如何?”
申述想了想,说:“好,那我就试试,不过我有一个请求,请兄长留下来帮我。”
米耗子说:“行,愚兄愿意效劳。”
于是,米耗子和他那一班人马全部留了下来。
十二
“申老爷,衡州那边来了几个乡亲,正在客厅等你,说要请你帮忙收购湿谷子,您去看看吧。”申述正冒着烈日在屋后的菜园里除草,刘账房急匆匆地走过来说。
申述直起腰,擦了一把脸上的汗,问:“衡州那边的乡亲让我收购湿谷子?怎么回事?”
“老爷,是这样的,今年入秋一来,衡州连绵阴雨,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太阳。正是秋收时节,乡农打回的谷子没有太阳晒,都发霉发芽,大家急得不得了,于是有人就提议,找个好心人来收购湿谷子。这种生意谁都没做过,也没谁愿意做。老爷您在衡宝两地都有好的名气,所以大家就想到了您,想请你帮这个忙。”刘账房捋了捋下巴上几根三羊胡子,摇头晃脑地说。
申述听了,忙拍了拍双手的泥土,说:“走,去见见他们。”
自从去年收购米耗子那批米大赚了一笔,申述听从了米耗子的建议,正式做起了大米生意。没想到如有神助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短短一年时间就成了本地小有名气的米商。申述把船队交给米耗子管理,让他带着船队武汉、长沙到处跑,自己则在家专门收购大米,兼耕种十几亩良田。由于事多了,申述雇了两个长工帮忙,还请了刘账房来管着内外的进出账目,他自己更是忙里忙外,稍有空闲,不是在田里就是在土里。
说起这刘账房,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。
刘账房是刘家湾人,刚过不惑之年,穷秀才一个。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,而且算盘打得又快又准,账目更是做得一清二楚。可他却有个不好的习惯——喜欢小偷小摸。那天申述到刘家湾收米。收米之前,申述提前通知了村里的人。所以去收的时候,村民们早把米准备好了,你一担,他两担,乱七八糟摆满了禾场坪。申述又要称秤,又要记账,弄得手忙脚乱,头上冒汗。这时,一个穿着青布长衫、头戴瓜皮帽、下巴上长着几根三羊胡子的中年人踱着方步过来了。三羊胡子看到申述忙乱的样子,一声冷笑:“唉,这副样子还出来做生意,在家抱娘们还差不多!”
申述正忙得不可开交,所以没理会他。三羊胡子见申述没搭理他,又说:“这里二十多户的米数,只要你报一遍,我就能记住,一边还能把钱给你算出来。”
申述见他说过没完,忍不住回了一句:“这位先生,你是吹牛的吧。”
“你说我吹牛?”三羊胡子眼睛瞪得有鸡蛋大,好像遇到了什么怪物,“我们来打个赌。”
“打什么赌?”申述来了兴趣。
“你把你今天收的这些米,逐户报一下重量,告诉我价格,随你报多快,你报完了,我就能一个不漏地把各户的账算出来。如果你报完了,我没算完,或者算错、漏掉了一户的账,就算我输,你说怎么样?”
“好,你输了怎么办?”申述倒有点为他担心。
“我输……我会输吗?如果我输了,我请你吃一顿饭。”
“哈哈!”申述觉得这人很有意思,“如果你赢了,你想怎样?”
“如果我赢了……嘿嘿,你得请我做账房先先。”
“好,一言为定!”这一下申述被彻底逗乐了。
三羊胡子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算盘。这人真是个怪人,连算盘都随身带着。申述拿着账簿,把每户大米的重量一一报了出来。只听算盘“噼噼啪啪”一阵乱响,申述的数报完了,算盘的响声也停了下来。接着三羊胡子就报张三多少钱、李四多少钱。他报完后,申述慢慢一算,果然丝毫不差、一个不漏,不由暗暗钦佩这人惊人的记忆力和精湛的算盘术。
后来申述就信守承诺,把三羊胡子带到了家里,让他做了账房先生。这人就是现在的刘账房。
申述和刘账房一起来到家里。客厅里坐了三个卷着裤脚的中年人,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着急的样子,见了申述,连忙站起身作揖。申述和他们客气了几句,就谈起了收谷子的事。那三个说:“申老爷,我知道您是个大好人,这次您如果不帮忙,明年我们只怕都要去逃荒要饭了!”
申述想,这衡州下雨,宝庆却出太阳,收了他们的湿谷子,马上就能晒干,也不怕发霉发芽,最主要的是为他们解了眼下之困。可这湿谷子怎么算重量呢?于是,对那三个人说:“各位乡亲,眼看你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稻子收割回来没太阳晒要发霉,我也着急。既然大家提出要我收购,我尽力而为吧,只是这价格……”
“申老爷,您收了我们的湿谷子就是活菩萨了,价格就别说了,都是湿谷子,就按现价的三分之一卖给您。而且我们也不要您过来搬运,我们自己把谷子挑来。”
申述点了点头:“如此,那就太感谢了,只是辛苦各位乡亲了。这样吧,我加你们一点脚力钱。”
那三人见申述如此说,大喜过望:“申老爷真是菩萨转世,要说感谢,得我们感谢您才对!”说完急忙起身告辞,回去通知大家送谷子来。申述知道他们着急,也不挽留。
送走了三个乡民,申述对刘账房说:“这些乡民明天送谷子过来,放哪里晒?晒好的谷子放什么地方?这些是个大问题,得马上着手准备。”
刘帐房说:“是啊,而且收谷、晒谷、辗米,人手也不够。”
“如果米耗子和那些船工、伙计回来就好办了。”申述说。
“米耗子这一次去了二十来天了,按时间算这两天也该到家了。”刘账房说。
说曹操,曹操到。刘账房话音刚落,只听门外响起一串爽朗的笑声:“哈哈,贤弟,我回来了!”
申述大喜,忙迎了出去。
米耗子已快步走到了客厅门口。只见他把辫子盘在头上,一张黑中泛红的脸满脸风尘,上穿一件白色的棉布对襟褂子,腰上缠着红色的布带,黑色的裤子,裤管卷到了膝盖下,脚上是一双圆口布鞋,手里还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。见了申述,米耗子马上咧开了他那张蛤蟆嘴:“贤弟,托你的财运,这一趟又是顺风顺水,货物出手快,价格又高,我做了半辈子大米生意,就是没碰上这么顺手的生意!”
申述说:“辛苦大哥了,快请进屋里坐。”
米耗子进了客厅,和刘帐房见了礼,三人在桌旁坐下。
米耗子把手里捧着的木盒放在桌上,得意地说:“这次在武汉,遇到了一个洋人。洋人知道么?高鼻子,红头发,说话叽哩咕噜。嘿嘿,我在他手里买下了这个宝贝。”说完把木盒打开,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来。
这个东西有半尺来高,圆圆的“脸蛋”,上面画着一些杠杠和符号,“脸蛋”下还连一个“尾巴”,尾巴一左一右不停地摆动。
“知道这叫什么吗?钟!没见过吧,用来报时间的钟!”米耗子卖弄地说。
申述见了,大加赞赏:“这洋人的东西真是奇怪,他们是来咱们大清国做生意的吗?”
“当然是来做生意的,他们的生意做得可大呢!”
“哦,以后有机会介绍我也认识认识。”申述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。
“贤弟做着生意还怕以后没机会见洋人吗?包在我身上。”米耗子拍着胸脯说。
申述和米耗子说话的时候,刘帐房把钟拿到手里左看右看,爱不释手。
申述说:“这次辛苦大哥了,来回二十多天,日晒雨淋,大哥又黑了、瘦了。唉,你们为了我申述的生意,吃苦受累,我真的感激不尽。”
米耗子说:“托贤弟的福,我身体还不错。贤弟心胸开阔,待人真诚,从不让下人吃亏,能跟着贤弟,是我们的福气,怎么说这些感激的话?喏,这是这次的银票和帐目,请贤弟过目。”说完,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和一个帐本放到桌上。
申述把帐本和银票推到刘帐房面前:“请刘先生和米兄对一下帐目。”
这算帐刘帐房的确是得心应手,只见他一边看帐本一边拨算盘珠,功夫不大,就把米耗子这二十多天的来往帐目、伙食、差旅费算得清清楚楚。
算完帐,申述说起了收谷子的事。米耗子听了说:“贤弟心好,好人有好报,这次收购湿谷子,说不定又是一个很好的商机呢!”
申述说:“当时没有想这么多,只是看那些乡民可怜,又觉得不会亏本才答应的。只是这晒谷子的场地和人手却是个问题。”
米耗子想了想说:“凤凰山下有一大块平地,贤弟可叫人稍加修整,铺上竹垫就可以晒谷子,再搭上棚子就可以做仓库。至于人手,船上的船工和伙计就有几十人。”
申述听了大喜,说:“好,就依大哥所说行事,走,我们先去凤凰山下看看场地。”说完两人走了出去。
刘账房推说身体不舒服,没有跟去。
看完场地、安排人修整场地后,申述和米耗子又回到了屋里。米耗子想起他的宝贝钟,可桌上哪里还有钟的影子!米耗子这一惊非同小可,急得头上汗珠子直冒,这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啊!整座屋子都找遍了,问了在家的人,还是不见踪影。难道这钟自己长翅膀飞了?
米耗子说:“刘帐房呢?刚刚他在场,问问他看到没有。”
申述和米耗子找到刘帐房住的屋子,只见刘帐房正躺在床上,一只手托着下巴,哼哼唧唧说牙痛。问他看到钟没有,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。
米耗子说:“这就怪了,莫非这家中藏有小偷?让我逮着了非剥了他的皮不可!”
申述想了想说:“可能是路过的毛贼顺手牵羊拿了去。这样吧,大哥的钟是在我屋里丢了的,大哥的损失,我加倍赔你。”
米耗子听申述这样说,虽然满腹狐疑,也只得作罢。
十三
一连几天,衡州那边送湿谷子的乡农络绎不绝,坪里的谷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。到后来,申述无钱收谷了,可送谷子的人还是有增无减,乡民们一传十、十传百,都把湿谷子往申述这里送。那些乡农说:"申老爷我们信得过,你卖完谷子我们再来拿钱。”
凤凰山下的大坪里,二十几个人正忙得不可开交。晒谷子的、翻谷子的、用风车车谷子的各司其职,忙而不乱。临时搭建的大棚里,摆着好几台用来辗米的辗子,申述和米耗子带着十几个壮汉正在辗米。晒干的谷子从辗子上面的大孔里放进去,雪白的米和谷壳就源源不断地从辗子底下流了出来。
“贤弟,这次衡州那边连绵阴雨,正是秋收的节骨眼上,只怕湿谷子还会源源不断地送来。如果老天相助,我们这边再出二、三十天太阳,又不愁本钱,嘿嘿,那这次就大发了。”米耗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,笑着对在旁边碾子旁忙碌的申述说。
“我惟愿衡州那边也出太阳,不想赚这种钱。”申述直了一下腰,回答说。
“那是,那是,贤弟这是修阴功,免得那边的稻谷发霉发芽……”
米耗子话没说完,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。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了过来,见了申述,大声喊着:“申老爷,您快去看看,有一个人昏倒在晒谷坪边的路上。”
申述忙跟着来人走到坪里,只见一个小孩倒在地上,几个伙计正手足无措地围在旁边。这小孩衣不遮体,双眼紧闭,脸色苍白。
申述俯下身子探视了一会,说:“这小孩只怕是饿昏了,我抱他回去,醒来让他吃点东西。”说完抱起小孩就往家里跑。
到家后,他把小孩放在椅子上。这时,刘帐房和雪梅也闻讯赶来。申述对雪梅说:“娘子,这孩子看样子是饿昏了,你快去准备点稀饭。”
雪梅答应一声,忙去了灶间。
果然,过了一会,小孩悠悠醒转,有气无力地喊着:“饿,我饿……”
申述说:“别急,你先歇会,马上就有吃的了。”
听说有吃的,小孩似乎来了精神,望着申述说:“这是哪里?你是谁?”
申述说:“这里是余庆堂,我叫申述,你怎么会饿昏在路上呢?”
小孩听了申述的话,挣扎着要跳下椅子。申述忙把他按在椅子上,说:“你先别动,歇会,再歇会。”
这时雪梅端了一杯糖水进来,对小孩说:“这孩子只怕是饿了好几天了,我已在厨房煮上稀饭,稍等会就能吃,你先喝杯糖水稳稳神。”申述望了一眼雪梅,非常感激她的细心和周到。
小孩一口气喝完了糖水,用手抹了一下脸,他那脏脸上立即出现了两朵花,“我就是来找申老爷的。”
“找我的?有么子事吗?”申述的点意外。
“我没有吃的,听说申老爷是个大好人,就来找你了。”
“那你算是找对人了,你父母呢?”申述笑了。
“没了。”
“啊!你是那里人?”
小孩摇了摇头。
“你今年多大了?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今年十岁了,别人叫我禹狗儿。”
“这么小的孩子,无家可归,无依无靠……”申述自言自语着,鼻子发酸。他想起了自己,也是从小丧父,十几岁又丧母,还好遇到净缘大师和陈长青,不然真不知自己还在不在人世。
这时,米耗子也来到了屋子里。
“你以后就留在我家里吧,只要我们有一口饭吃,就绝不会饿着你!”申述说。
小孩听了,竟高兴得不知说啥好,愣住了。
“还不快谢谢老爷!”一旁的刘帐房说。
小孩这才如梦初醒,忙跪下叩头:“多谢申老爷!多谢申老爷!”
雪梅正好端了一碗稀饭进来,笑着说:“老爷收留了这孩子,加上咱家的承德、承志、承福和承孝,以后这五个可就热闹了。”
申述微微一笑:“多谢娘子的理解和宽容大度,只是你以后更加辛苦了。”
刘账房在一旁打趣说:“夫人差矣,加上你肚子里的那一个,应该是六个才对。”
大家听了,大笑起来。雪梅的脸一下子红了,忙招呼禹狗儿:“走,我带你去里面吃稀饭。”说完,带着禹狗儿,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进内屋去了。
大家笑了一会,申述说:“现在各地时有灾害发生,一些流浪的老人和小孩常被饿死,等条件好些了,我想建一个收容院,专门救助无依无靠的小孩和老人。”
米耗子和刘帐房听了,很是钦佩。米耗子伸出大拇指说:“贤弟年纪轻轻,却有一副菩萨心肠,实在难得!”
申述说:“我自己是受苦人出身,所以见不得受苦的人。我想把生意做好,以后尽力帮助更多的人。对了,我想听听您们的意见,以后生意如何发展?”
米耗子说:“贤弟,我正有些想法想和你说。”
申述说:“大哥快请说。”
米耗子说:“蒸水河两岸土地肥沃,只要不是大旱,稻子年年丰收。我想,我们何不办一个碾房,专门收谷子,自己加工大米,这样,省去了乡民碾米的辛苦,还可节省成本,保证大米质量。我在外面跑,看到一些河边有碾房,用水推动碾子,省工又省力。燕形山脚下有深潭,水源充足,而下游不远就是浅滩,我们可以在岸边建一座房子,开渠引水进去,这样碾房不就建成了?”
申述听了大喜:“好啊,好啊!这么好的主意,我怎么就没想到!”
“还有,”米耗子接着说,“我们这样收米到处去送,不如自己开米行。这个想法我以前就有,只是无法实现。”
“对,这个我也想过,只是对在何处开米行还拿不定主意。”
“贤弟,我们常常送米到武汉,对那边的行情比较熟悉,我看先在武汉和佘田桥镇上开,然后慢慢扩展。”
申述想了想,说:“好,就依大哥所言。这建碾房之事,就烦请刘先生去操劳,至于开米行,自然得辛苦大哥了。等收完、晒干这批谷子,就开始动手。”
米耗子和刘帐房两人连声说好。申述又说:“我还有个想法,就是买田。多买些田,以后咱们自己种、自己加工、自己卖。”
米耗子伸出大拇指:“贤弟眼光长远,第一次和你打交道,我就知道你是个做生意的料。”
十四
时光如白狗过隙,眨眼十几年过去了。十几年沧海桑田,世上的事变化太大,这一点,陈钱生算是真正的体会到了。就拿他和申述来说,申述现在成了宝庆府有名的大老板,可他陈钱生呢?
陈钱生现在成了丧家之犬。
此刻,陈钱生站在河岸上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眼睛死死地盯着河堤下。河堤离水面二尺高的地方有一只甜瓜,甜瓜长在一根青藤上。也不知是谁去年在这河堤上吃甜瓜,吐出的瓜籽有一粒变成了种子,今年春风一吹,种子发芽、成长,慢慢长成了这根藤,藤上还结了一只甜瓜。
六月的天气,骄阳似火,地面被烤得烫人,没有一丝风,蝉躲在树叶后嘶鸣。
陈钱生穿着一件灰布长衫,不是他不怕热、不愿意脱,是没衣服可换。满头的白发披散在脑后,也不织辫子,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,看不出眼角的皱纹有多深,只觉得脸被衬得格外的狭长。快八十岁的人了,在这炎热的中午,一个人坐在燕形山下的河堤上。他觉得头昏眼花,不是因为老了的缘故,也不是因为热,是饿的。从昨天被儿子赶出来到现在,他还粒米未进,只喝了不少蒸水河的生水。
自从他霸占了原本属于申述的财产,成了当地首富,好不风光,好不得意。可好景不长,开始是老婆死了,接着他四个儿子为了这份财产,闹得不可开交,打得头破血流,简直家无宁日。这没费一点力气得来的巨产,四兄弟自然是个个当仁不让。后来好不容易达成协议:四兄弟都搬进陈家大院,财产公有,店铺和田地共管。这兄弟四个,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财产,又是“得来全不费工夫”,还不是尽情享受、大肆挥霍!赌桌上、窑子里,随时可见他们的身影。不久,他们又紧跟潮流,吸起了大烟。四杆烟枪,吞云吐雾,吸得六亲不认,吸得快乐似神仙。这一吸,银子就哗哗地往外流。十几年过去了,钱财没了,店铺卖了,一百多亩良田也换了主人。四兄弟的老婆跑的跑了、回的回了娘家,留下一大堆儿女在家叫的叫、哭的哭。陈钱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可崽大不由爷,又毫无办法。昨天,这四兄弟竟商量着要把陈家大院也卖了。陈钱生是打死也不愿意,四兄弟火了,把他赶出了家门。也是陈钱生做多了恶,才有如此报应。
陈钱生被赶出家门,在外面流浪了一天一夜,又累又饿,不得已只得又回陈家大院。走到燕形山下,饿得眼冒金星,河堤下那只甜瓜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。他俯下身子去摘这只甜瓜,手差一点点,没够着。他再用力把身子往下俯,眼看就要够着甜瓜了,没想到身体失去控制,往河堤下滚去。十几年之前,涨大水的时候,也在这个地方,他算计申述,想把他淹死在这底下的潭里,却没有如愿。这一次,申述不在,他一个人掉进了河里,就没有那么幸运了。他只在水面挣扎了几下,就往水底沉去。这里,成了他生命的最后归宿。
离这不远的碾房里,申述正和伙计们干得热火朝天。禹承义(就是禹狗儿,申述帮他取名“承义”)偶然抬头,好像发现一个人掉进了河里,忙叫道:“老爷,刚刚好像看到一个人掉进了河里。”
申述停下手里的活:“快去救人!”
禹承义箭一样冲出了碾房,申述和几个伙计紧跟在后。
禹承义跳进河里,在水里摸索了一会,扛上来一个人,到岸上一看,才知道是陈钱生。
“怎么办?”禹承义听说过陈钱生以前对申述的所作所为。
“赶快救人!”申述着急地说。
“怎么还救他?”禹承义满脸的不解,气呼呼地站到了一旁去。
跟来的几个伙计中有稍懂救人常识的,马上施救,可忙了半天,陈钱生还是没有醒过来。
陈钱生的几个儿子听说老子掉到河里淹死了,看都没有过来看一眼。陈钱生如果泉下有知,不知他会作何感想!申述说:“人死债清,我和钱伯的恩怨一笔勾销了。大热的天,逝者应尽早入土为安。这事让我碰上了,我就负责到底。”接着吩咐下人准备了一口棺材,按着本地的习俗,热热闹闹地把陈钱生埋了。
申述的行为让大家看不懂,而陈家四兄弟更是想不明白。
有句俗话说“好人做不得”,果然如此!陈钱生的几个儿子见申述帮他们葬了父,就嘀咕开了。老大说:“不对啊,申述和咱家有仇,他怎么会有如此好心?这中间恐怕另有隐情。”
老四说:“申述这小子这些年善名在外,大人小孩都知道他是个大好人。呵呵,其实傻子一个!宝庆府在资江上修了一座桥,叫东瓜桥,听说他一个人出了一半的钱。”
老三说:“可不是,这小子这十几年发了大财,在衡州、宝庆、长沙、武汉等地都开了米行,还到处买田,听说良田已达万亩,人称‘万亩田’,成为宝庆府“三富”之一,钱多得没地方放,乱扔。”
老二陈俊杰说:“这家伙钱是多,可只会做傻事,你看他在佘田桥镇上开了一个什么救助院,专门收留叫化子,这不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乱扔吗?你看看他自己,穿得像个要饭的,每天忙里忙外,还常常挑着畚箕到处扒狗屎(拾粪),这不是傻么?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这三个一齐大笑起来。
老大没笑,阴沉着脸说:“他做那些善事没错,他帮的那些人他都不认识,可咱老子和他有仇啊,他为什么帮?难道……”
“难道什么?”另外三个瘾君子都睁大眼晴望着老大。
“莫非是他把咱老子打死的?或者是他把咱老子推到河里的?”
“啊!”这三个啊了一声,然后个个咬牙切齿,“怪不得他那么好心,原来是他记着前仇,害死咱老子的。走,咱们去县衙告他,让他陪钱!”
这四个说干就干,找人写了一张状子,把申述告上了县衙。
以前的左县令在去年——也就是嘉庆二十四年,调走了。新来的县官姓王,进士出身。王县令饱读诗书,为人正直。他接了陈家四兄弟的状纸,心里暗暗思量:这申述是本地有名的财主,善名远播,他扶危济困,建救助站、建蒸水河上的桥、捐款修东瓜桥,哪一件不是大善?这陈家兄弟告他之事只怕有蹊跷。于是第二天,王县令亲自去了陈家坪,在周围暗暗打听。打听完后,对此案已了然于心。
升堂这天,申述还莫名其妙。王县令宣读了陈家兄弟的状纸,问跪在堂下的申述:“申述,陈家兄弟告你记恨以前的事,害死了他们的父亲陈钱生,可有此事?”
“禀老爷,陈钱生伯父是自己掉进河里淹死的,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抢救,没有救过来,后来还是我帮助埋葬的。说我害死了钱伯,这是从何说起啊?”
王县令说:“申述,你说你是救人,没有害死陈钱生,可有人证?”
申述说:“我家的伙计数人可以做证。”
王县令点了点头,又问陈家兄弟:“你们说申述害死了你们的父亲,可有人证物证?”
“这个……”陈家四兄弟面面相觑。
“当时河边除了申述他们没有别人,我老子怎会无缘无故掉到河里?他自己的伙计做证不算!”他们不甘心,继续狡辩。
王县令冷笑一声,一拍惊堂木:“陈家四兄弟听着,此案本县已经暗中打听清楚,明明是你们四兄弟不孝,赶父亲出门,致使父亲掉进河里淹死。申述以德报怨,好心救人,帮你们葬父,你们却来诬告,该当何罪!”
陈家四兄弟吓得屁滚尿流。
王县令继续说:“我不请出证人,量你们不服。传证人!”
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应声跪到堂上。王县令说:“堂下所跪何人?”
少年答:“小人是凤凰山对岸五里牌人,姓陈。”
“你把当日所见如实说来。”
“小人当日在河边放牛,亲见看到对岸一老头掉入河中,后来又见到一大群人跑来救人。”
“你所说可是实情,若有半句假话,定不轻饶!”
“小人所言句句属实,如有谎言,愿听大人发落。”
“好!你下去吧。陈家兄弟听着,你们游手好闲,好恶逸劳,平时好赌、吸大烟,上不敬父母,下不养儿女,这次更是变本加厉,把父亲赶出家门,使其坠河淹死,实在有伤风化,国法、家法都难容,不惩治你们难以服众。来啊,先把陈家兄弟拖下去,每人打二十大板!”
陈家兄弟被拖到堂下打得鬼哭狼嚎,打完屁股又被重新带到堂上。王县令说:“陈家四兄弟,你们听我发落……”
这时,申述抬头说:“王大人,小人有一事相求。人死不能复生,陈家兄弟已受皮肉之苦,恳求大人法外施仁,不再追究其他罪责。”
王县令沉呤了一下,说:“好,既然申老爷求情,我暂且放你们一马,你们以后若再吸大烟、鱼肉乡里,我定严惩不贷!退堂。”
申述和陈家兄弟连忙谢恩退下。
出了衙门,申述叫住陈家兄弟说:“我听说你们要卖陈家大院,这大院本是我家祖产,我愿用钱收回。以后房子算在我名下,你们可以在里面住,只是这钱,我不一次性给你们,我分批给,每次只给你们基本的生活费,你们觉得如何?”
陈家兄弟听了,自然明白申述的深意。经过这次的事,想想以前自家对申述的所做所为,心中有愧,于是,满口答应,千恩万谢。
善心和贪心是与生俱来的。当善心在人体里占主导地位时,人就变得善良;反之,当贪心在人体中占主导地位时,人就会变得邪恶。所以说,这人世间,教育和感化非常重要。陈家兄弟后来戒了大烟,重新过起了“日出而耕,日落而栖”的生活,申述功不可灭。后来有人说,陈钱生如果不被淹死,死的就会是陈家整个一家人。
十五
禹承义高高兴兴地来余庆堂找米耗子。他已经长大成一个五短身村、虎头虎脑、浓眉大眼的小伙子;由于干活买力,性格憨厚,待人诚恳,深得申述喜欢。
米耗子这次从武汉回来为禹承义带了一对玉镯。禹承义说他相中了陈家冲的彩凤姑娘,申老爷答应给他去提亲,所以托米耗子从外面买一对玉镯回来,好送给彩凤。接过米耗子手中的玉镯,禹承义神秘地把米耗子拉到屋外,悄悄地告诉他:“米伯,昨晚家里又闹贼了。有个伙计在老爷那里刚领了工钱,晚上因为碾房临时有事,就把钱放在枕头底下,没想到干完活回家,发现钱不见了,害老爷又重新补了工钱给他。”
米耗子说:“现在老爷手下有两百多人吃饭,余庆堂住不下,在凤凰山下搭了棚子住人,人多必杂,加之木棚又不防贼,自然会发生些丢东西的事,以后小心点就是。”
禹承义说:“我跟了老爷也有十几年了,这十几年家中时常失窃,每次都是老爷填了空子,这是家贼难防!”
“啊!有家贼?”米耗子吃了一惊。
“可不是,昨晚那个贼我还亲眼看见了。”
“是谁?”
禹承义把嘴凑到米耗子的耳边,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,米耗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,等禹承义说完,米耗子恨恨地道:“原来是他!怪不得我那次从外面买了一个钟回来,还没捂热就丢了,当时只有他见过。对了,你怎么不告诉老爷,把这个贼赶走。”
“哎,别说了,我在老爷面前说了好几次,老爷就是不信,还让我不要到处乱说,真不知老爷是怎么想的,那样护着他。”
“老爷这人宅心仁厚。我这次回来,听长工们说,早几天,陈钱生掉河里淹死了,老爷又是救人,又是葬人,到头来还吃了官司。那陈家的人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。后来官司打赢了,老爷又代那几个畜生求情。陈家以前那样对付他,他还以德报怨,像这种偷盗的事,不是亲眼所见,他怎会相信?”
禹承义点了点头,气鼓鼓地说:“说起陈钱生的事,我现在还生老爷的气,他怎么那样爱管闲事,善恶不分!唉,不说了,不说了……咱们得想个办法,难道就让那贼这样一直偷下去?”
米耗子的眼珠转了转,让禹承德附耳过来:“要不,今晚我们如此如此。”
禹承义听了,连连点头。
入夜,酷热渐渐退去,田野里蛙声一片,磨盘大的月亮从佘湖山的树梢上升起,远处山影幢幢。蒸水河像一个调皮的孩子,嘻闹了一天,也安静下来,缓缓流动的水面映着月色,泛起一阵阵游动的波光。凤凰山下那几排木棚,是申述为长工和伙计们搭的临时住处。此时,那些长工和伙计吃了晚饭,三三两两的在蒸水河边乘凉。
刘账房搬了一把椅子,坐在余庆堂前坪的桂花树下。坪里的蚊子特别多,他一手摇着蒲扇,一手不停地拍打着叮在脚上、身体露肉的地方的蚊子。蚊子防不胜防,他显得手忙脚乱。禹承义笑嘻嘻地走了过来,拿出一对玉镯子伸到刘账房面前:“刘伯,你看,米耗子帮我带回来的玉镯子,好不好看?”
玉镯子在月光下泛着绿莹莹的光,刘账房刚想伸手去接,禹承义忙一把收回了镯子,让刘账房抓了个空。
“我去河里洗澡了。”禹承义说完,一蹦一跳地往木棚走去。刘账房连忙悄悄跟了上去。
禹承义走进自己的木棚,往后面扫了一眼,快速地把玉镯子藏到了席子底下,然后拿了一条澡帕,走出了木棚。
禹承义前脚刚走,刘账房闪身进了木棚。
申述晚饭后在客堂看了一会账本,刚想去后面陪妻儿,这时米耗子走了进来,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。米耗子边走边对申述说:“贤弟,我今晚带你去认识一个人!”
申述不知米耗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闷声不响地随着他来到了禹承义的木棚外。米耗子从窗口往棚里一望,马上示意申述过来看。申述凑近窗口往里一看,只见刘账房正掀起禹承义床上的草席,拿起底下的一对玉镯,揣进怀里,转身就走。申述一下子明白了米耗子的用意。米耗子张口想喊,申述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巴。这时,走开不远的禹承德义也已返身往木棚走来。申述冲着禹承义喊了一声:“承义,你回来了啊!”
棚内的刘账房身子一抖,忙掏出怀里的玉镯,重新放到席子底下,然后若无其事地往木棚外走,在门口,正碰上返回的禹承义。刘账房说:“刚刚来找你一起去河边玩,你怎么就回来了?”
禹承义不理他,只顾往棚里走。刘账房讨了个没趣,转身往余庆堂走去,走了不远,折身又走了回来。
禹承义走进木棚,忙去看席子底下的玉镯。玉镯还在。这时,申述和米耗子一起走了进来。米耗子一脸的不高兴,禹承义一脸的不解。
见他们两个都噘着嘴,木桩一样站着不作声。申述说:“你们的用心我懂,关于刘账房的事,我也早就知道。”
这一下,米耗子和禹承义都吃惊了:“知道怎么不拆穿他?怎么不赶他走,还留着他?”
申述说:“每个人都会有缺点,他只是一点小毛病,并无大恶,也不贪心。他为我申家出了不少力,我们应有容人之量。一个人活一辈子不容易,得饶人处且饶人,我相信,总有一天他会悔悟的。你们帮帮忙,不要把他的事说出去,好吗?”
米耗子和禹承义听了,久久无语,渐渐地,他们眼中出现了泪光。
十六
余庆堂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庭院,栽了几株桃树,几株桂花,还有一个葡萄架。时值盛夏,桃树已过了花期和果期,桂花的花期尚早,所以这些树上只有郁郁葱葱的枝叶。倒是那个葡萄架,架子上爬满了翠绿的叶子,垂下一串串翡翠般的葡萄。此时,月光从凤凰山顶斜斜地照下来,在院子里投下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。微风轻拂,树影婆娑。夜,宁静中透着温馨。
雪梅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等着申述。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,晚上申述在外面有事,她总是等着申述回家一起入眠,夏天,就在葡萄架下,冬天,则在房间里的火炉旁。承孝、承福和承祖三个孩子在院子里捉了一会萤火虫,玩累了都去房里睡下了,那些长工和伙计也都离开了,热闹了一天的余庆堂暂时安静下来。这十几年,申述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一年一个样,那当真是芝麻开花——节节高。家大了,业大了,名气大了,人也多了。长工、佣人、米行伙计,加起来有二百多。二百多人的衣食住行,那事就多得没法数,申述每天忙得晕头转向。可申述非常体贴雪梅,从不让她操心,只要她管好五个孩子。和申述结婚十九年了,雪梅为他生了五个孩子。大儿大承德今年十七岁,二儿子承志十五岁,兄弟俩一个在武汉米行里,一个在长沙米行里,跟着米耗子学做生意。另外三个,最小的承祖也八岁了,都在家里闲着。这几个孩子,个个聪明伶俐,却都不喜欢读书,每一个只读了几年私塾,能写家书、会算豆腐酒账就都不读了。雪梅管不着,申述没时间管,久而久之,这读书的事就耽搁了。
后院的门响了一下,申述走进了院子。雪梅忙迎了上去:“老爷,今晚又被什么事缠住了吧?”
“又是那个刘账房,今晚米耗子和承义设计捉他,让他现原形,被我掩盖过去了。”申述一边说,一边坐到石桌旁。雪梅立即为他倒了一杯凉茶,然后挨着他坐下。
“这刘账房小偷小摸的毛病老是不改,老爷菩萨心肠,常常为他掩饰。只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,他若不收手,以后知道的人多了,只怕难以在申家呆下去。”
申述说:“刘账房其实不是大奸大恶之人,只是有些坏习惯,我们只能做到仁至义尽。”
雪梅微微一笑:“我知道老爷这个人连仇人都能谅解。我今晚想向老爷说一件事,如今咱家长工、家人、伙计加起来有二百多人,在家里的也不下百人,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很不方便。虽然凤凰山下的木棚可以暂住,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。再说,承德和承志也到了婚娶的年龄,是到该建一个大院子的时候了。”
申述说:“娘子所说我早就考虑过了,本来想收回陈家大院,搬过去住,现在看到陈家兄弟回归了正道,他们也难,就让他们住算了。我们还是再建一个大院子。”
“老爷都想好了么?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动工,建在何处?”
“我考虑了很久,总是拿不定主意。我打算明天去一趟云霖寺,问一下净缘大师,他是个活神仙,一旦定下来,就立马动工。”
雪梅说:“如此最好不过。”
申述和雪梅结婚后,不管是贫是富,两人都相敬如宾,有什么事总是坐在一起商量、探讨。说也奇怪,以前雪梅这个调皮捣蛋鬼,自从嫁给申述后,就转了性子,变得温柔乖巧,这也是人与人结合的妙处吧。
申述喝了一口茶,又说:“娘子,还有一件事,想和你商量一下。承义自从十岁进了我家,现在已经二十一岁,早该成家立业了。我想出些钱,在殷家老屋后面的山坡上建座房子,再给他几亩田,让他自立门户,娘子认为如何?”
雪梅睁着一双美目,定定地望着申述,说:“老爷想得周到。你处处为他人着想,我能嫁给你,真是前世修来的福。”
申述说:“娘子言重了。想我申述,从小孤苦伶仃,若没有净缘大师,没有岳父大人,只怕我早已不在人世。我娶了你后,你跟着我受了不少的苦,也是老天垂怜,才让我有了今天。娘子,从今以后,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苦。”
雪梅听了,一股暧流传遍全身,心里甜甜的,眼睛一热,仿佛有东西要溢出来,不由把身体靠在申述身上,嘴里柔声说:“老爷,你总是想着别人,从不想自己。你看你这个宝庆三富之一的大老板,吃的是粗茶淡饭,穿的是布衣草鞋,每天和伙计一起碾米,和长工一起下地,闲时还挑着畚箕到处扒狗屎。是你的善心和勤劳感动了上天,上天才赐你用不完的财富。”
申述把雪梅轻轻地搂进怀里,但觉温玉满怀,清香扑鼻。雪梅原本就长得花容月貌,如今三十多岁的她,经过岁月的洗礼,浑身透着成熟的韵味,更加妩媚撩人。此时,月上中天,满院生辉,一袭粉红色的薄纱裹着雪梅丰满的胴体,雪白的皮肤和高耸的玉峰若隐若现,申述看得心醉神迷,不由低下头,吻着了雪梅的樱桃小嘴,一双手也不安份地在雪梅身上乱动起来。
雪梅嗔道:“都老夫老妻了,你还这么坏。”
申述那里还控制得住,只顾搂着雪梅,做出些失礼的事。
雪梅任申述温存了一番,推开他轻轻地说:“我们进房里吧……”
申述心领神会,一把抱起雪梅,往屋里走去……
十七
净缘大师已八十岁高龄,虽然须发皆白,却精神矍铄,耳不聋、眼不花。
云霖寺的方丈室里,申述正和净缘大师说着话。
今天天刚亮,申述就起了床,准备去云霖寺向净缘大师请教建房子的事。这时,刘账房来找他,说是要辞职。
申述不知个中原委,不解地说:“刘先生,你为我们申家操了不少心,我们离不开你啊,你怎么说要走呢?是我怠慢了先生吧,如果是,请您说出来,我一定改。”
刘账房说:“老爷,我……我不是人,我已经知道了,昨晚……”
申述望了刘账房好一会,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,然后说:“刘先生,这世上谁有没有犯过错呢?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,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相信你,所以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,我们都不要去计较了,好吗?留下来,申家需要你。”
刘账房忽然哭了起来,五十多岁的人了,哭得像个孩子,哭得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直颤:“老爷,你的大恩大德我姓刘的此生难忘,这辈子我姓刘的就跟着你了!”
申述说:“先生言重了,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啊!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,不分彼此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,刘账房除了感激,还能说什么呢?他以前小偷小摸,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昨晚偷禹承义的玉镯不成,后来又返回木棚,听到了申述的一席话,原来自己的劣迹申述早已知晓,只是没有说破还不断地为他遮掩。当时,刘账房羞愧难当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申述这样宽厚待他,他怎能不愧疚呢?所以,今天一大早就来向申述辞职。
安慰了刘账房一会,申述就出门上了佘湖山。他没有坐轿,也没带有随从,是一个人走上佘湖山的,而且还带着拾粪的畚箕和锄头。
此时,净缘大师对申述说:“申施主,这些年你勤奋努力,事业有成,已是本地名人,却乐善好施,扶危济困,福泽乡里,真的可喜可贺,老衲甚感欣慰。”
申述说:“当年若不是大师相救、相助,申述只怕早已不在人世,或已流浪他乡。没有大师就没有申述,大师是申述的再生父母。申述虽小有成就,却不敢忘记大师教诲,总是兢兢业业,勤俭持家,本份做人,扶危济困,非善不为。”
净缘大师连连点头:“大凡暴富者常有为富不仁,或仗势欺人。施主是很例外的一个。”
申述说:“我今天来,一是想捐点钱重修云霖寺,二是家里想建一座新房子,就选址之事,请教大师。”
净缘大师说:“施主捐钱重修云霖寺,这是大善之举,功德无量,老衲代表四方善男信女向你表示感谢。至于建房选址一事,老衲对风水倒是颇有研究,你且随我来看。”说完引着申述出了方丈室,来到寺前的小坪里。
此时,晴空万里,阳光灿烂,山下那些村庄、农田、丘陵山包,尽收眼底。
净缘大师指着正前方蒸水河旁那三座小山说:“你看,这三座小山,山头独立,山脚又相连,像一个‘品’字,井然有序,又像一把椅子,四平八稳;山前不远是蒸水河,沿河两岸都是平地,一直延伸到佘田桥;对面是佘湖山,山后又有小溪环绕。如果在此地建房,前有依托,后有靠山,可谓有山有水,实在是难得的风水宝地。”
申述听了连连点头:“那三座山分别叫燕形山、凤凰山、太原山,我现在住的房子就在燕形山下。”
净缘大师又说:“不瞒施主说,十几年前的中秋之夜,我就在这云霖寺的前坪,看到有一道红光在凤凰山上腾空而起,说明那座山中有宝或是有什么精灵在修炼。”
申述说:“那红光我也见过。”于是把十多年前如何救了凤凰山上的怪鸟,几年前的中秋之夜又如何见到那只怪鸟在红光中升天,第二天他又如何发现山洞里藏有金蛋、把山洞封起来的经过说了一遍。
净缘大师听了,连连称奇,惊叹不已。他说:“天意啊,天意!这么说,那凤凰山上的确有凤凰在修炼,修炼成功后升天,留下金蛋。你无意中救了凤凰,后来发现金蛋又封了山洞,看似无意实则是因为你善良没有贪欲。如果不是你救了凤凰,或许你的人生又会是另外一个样子;如果你贪心拿了金蛋,虽然你会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,但就破坏了凤凰山的风水,不能算是宝地了。这么多奇遇,这么多的机缘巧合,暗暗促成了你后来的成功。如此看来,那凤凰修炼的宝地,也是上天早就安排给你的啊。”
申述听了也激动不已,他说:“既然天意如此,我就顺应天意,把房子建在凤凰山下。”于是两人重新回到方丈室,商量请匠人和买木材等事宜。完了,申述从怀里拿出一只小木盒,对净缘大师说:“这是我娘临死前给我的,我打开看过,里面只有一块写了字的黄布,不知有何用处,请大师给我看看。”
净缘大师接过这个通体乌黑的木盒,一看到木盒上面的人物头像,顿时眼睛放光:“宝贝,宝贝啊!”
申述不解地望着他。
净缘大师说:“这就是传说中能长钱的盒子,你放多少,它就能长多少。”
申述说:“真有这么神奇?”
净缘大师说:“我小时候听师傅说过,不信你试试看。”说着净缘大师把盒子打开。盒子里有一块黄色的锦缎,净缘大师把黄锦缎拿出来交给申述,让申述拿一枚铜钱放进盒子里,盖上了盖子。
然后,净缘大师让申述把手里的锦缎展开,只见上面有四个大字:德才兼备。
净缘大师一见,脸色大变,立马跪了下去,嘴里念着:“皇上!申真人!”
申述一见,吓得也赶紧跪了下去。接着,净缘大师向他讲起了一段往事。
很久以前,衡宝地区流行瘟疫,死了不少人,一些妖邪也趁机出来作祟,一时,老百姓四处奔逃,哀鸿遍野,人心惶惶。这时有一个姓申的道人,来到了宝庆。道人医术高超,道法精湛,人称申真人。申真人凭手中本事,夜以继日,治病降妖,很快,瘟疫得到了控制,妖邪也消声匿迹。申真人从此隐居在佘湖山,一边修炼,一边继续用医术治病救人、用道法扶危济困,而且从不要报酬,深得老百姓拥戴。当地百姓为了感谢申真人,捐钱为他在佘湖山修了一座庙,期望他修炼成功,拯救天下苍生。有一年,太子病重,朝庭御医束手无策,皇上得知申真人医术了得,于是宣他进宫为太子治病。申真人果然名不虚传,很快治好了太子的病,皇上大喜,听说衡、宝两地百姓为他在佘湖山上建了庙,于是御笔钦赐"云霖寺"匾,还赐了“德才兼备”四个字,写在一块黄色锦缎上。(此段故事由佘湖山的历史记载改写)
“申真人死了后,百姓对他念念不忘,为他塑了神像,安放在云霖寺,永远承受香火、受人朝拜。只是没听说他有后人,不知这御赐“德才兼备”四字为何落到了你家?还有,这长钱的盒子,也不知为何在你家出现。对了,你家是一直住在佘湖山下还是中途迁来的?”
申述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一段离奇的故事,真是百思不解,又感慨万千,他说:“我也不知这盒子为何在我家,我的身世我也一无所知,娘在世时从未向我说过,她临死时好像有话要说,只是无法说出口了。”
这时,净缘大师将小木盒的盖子打开,盒子里的铜钱果然变成了两枚,申述这才深信不疑。
净缘大师注视了长钱的盒子好久,喃喃自语:“这盒子本来是用来装钱的,可盒子以前的主人却把‘德才兼备’四字装了进去,这‘财’变成了‘才’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?不知有何深意?”
申述说:“不管它有何深意,反正我不会用它来变钱,我要用自己的脑子和双手来挣钱。”
净缘大师赞许地点点头:“你想想,如果能把道德和才华不停地‘长’下去……这也许就是这盒子主人的深意,你已经用行动在实现。对了,我听师父说过,拥有这盒子的人是财德星转世,看来,你……”
十八
申述从云霖寺回家后,马上找来风水先生到凤凰山下确定院子的具体方位。风水先生说:”此地最适宜你家在此建房,不知你受了哪位高人指点。不过,按五行来看,你家是遇水发的财……”风水先生沉吟了一下,“以我推算,‘木’是你家克星,以后凡遇到和‘木’有关的你都要小心、都要善待。切记,切记!“
请风水先生确定了地基的位置后,申述又请来了本地有名的刘木匠,商量动工事宜。刘木匠精通木匠活和砌匠活,据说他还会一些邪术。申述请他掌管建房的一切,让他届时把百里之内有名的木匠、砌匠、艺匠都请来。刘木匠一拍胸脯:“一切包在我身上!”
当下,刘木匠计算了一下建房所需材料,先叫人去外面定制大量大理石,然后空出两亩水田,马上制作土砖,只等秋天土砖干了正式动工。
申述自己则去购买木材。
从佘田桥出发,沿蒸水河而上,大约走二十多里就到了山区。这里是蒸水河的源头,也是衡州和宝庆的交界之地。和一些高山比起来,这里的山实在算不上高,大都只有三、四百米高,但在丘陵地区,这些不算高的山也显得高了。
申述扛了一把锄头,锄头的一头挑着一只畚箕。他一路走一路拾粪,走到山区时已是中午。他顾不得肚子饿,打听着找到了单身婆。
单身婆望着眼前的申述:三、四十岁的样子,身体削瘦,头比一般人大,耳朵特别长,面容黝黑,衣着朴素,脚下穿着一双草鞋,肩上挑着一只畚箕,畚箕里已拾了半畚箕粪。单身婆心想,这个拾粪的乡下人来找我干啥?
申述见单身婆只顾打量他,不说话,有点不好意思,就问:“你是单身婆吗?听说你有几山树,我是朋友介绍来找你买树的。”
单身婆狐疑地说:“买树?你要买几棵啊?”
申述说:“我先去看树,看中了我买一山。”
单身婆吃了一惊,这个拾粪的疯了吧,开口就要买一山树,我倒要看看他拿什么来买!于是就领着申述去山上看树。
申述跟着单身婆转了几座山,选中了最大的一座山,问单身婆:“这一山树要多少钱?”
单身婆故意逗他:“你有多少钱?”
申述想起了山水先生的话:凡遇到和“木”有关的都要小心、都要善待。于是说:“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。”
这一下单身婆惊得合不拢嘴了。
山里人淳朴、好客,就算单身女人也一样。从山上看完树回来,知道申述没吃饭,单身婆赶紧弄吃的。饭熟后,她炒了一碗干蘑菇、一碗辣椒炒腊兔子肉,给申述做下饭菜。申述是真的饿了,加之很少吃到这么有风味的菜,于是来了个狼吞虎咽。正吃着,忽然觉得不对劲,马上停下筷子,抬起头,见单身婆张大嘴巴吃惊地望着他。申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这菜蛮好吃,你还没吃吧,这……这……你快吃吧,不然我把你的菜都吃了。”
单身婆说:“我早就吃了,喜欢吃就都吃了,别留。”
可申述再也不肯吃了。单身婆也是个爽快人,见申述不吃了,就说:“这么热的天,菜不吃完一会就馊了,只有倒掉。”说完,端起剩下的菜就要倒掉。申述忙拦着她:“别倒,倒掉了多可惜,我……我吃。”
单身婆看着申述把碗里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,最后还剩一块兔子骨头。申述把骨头夹到嘴里,咬了又咬,一不小心,骨头掉到了地上,他捡起来用手擦了擦,又塞进了嘴里。单身婆心想:这乡下人这么小家子气,好像几辈子没吃东西似的,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的人,他真能买下我一山树么?莫不是骗子?
可令单身婆没想到的是,后来申述果然说到做到,她开口要多少钱申述就给了多少。单身婆因此成了单身富婆,她心存感激,就在自己的山上寻了四棵最大的树送给申述。这四棵需要一个半人才能合抱的树后来成了申述新院子堂屋的柱子。
转眼过了中秋,制好的土砖干了,买的大理石和木材也拉了回来,砌匠、木匠和杂工也都到齐了,艺匠们早就开始在木头和石头上雕雕刻刻了。于是申述择了个吉日,正式动工建房。
申述因为要管理生意,就把建房的事委托给刘账房负责。
秋高气爽,气候宜人,做事的匠人心情愉快,加之老天相助,开工以来从没下过雨,所以不到两个月,一楼就快砌完了。
这天,一个江西人路过建房的工地,停下脚步看了一会,连声说:“可惜,可惜!”
这话刚好被禹承义听到了,他就不乐意了,冲江西人说:“你这个老表,人家在建房子,千百年的好事,你在这里说什么可惜?”
那江西人说:“你们建这么大的房子,一定花费了很大的代价,为什么不用青砖,而要用土砖?”
禹承义说:“青砖?没听说过。青砖比土砖好么?”
江西人说:“我和你说,土砖是泥巴做的,雨水一泡就软,年代久了就碎;青砖是火烧出来的,坚硬、耐久,不怕雨水淋,也经得起年月。你们砌这么大的房子,千百年的好事,当然是用青砖好。”
禹承义被江西人说得心动了,觉得有道理,就带江西人来见申述。申述听了江西人的话,心想:自己建栋房子,不就是希望坚固、美观又经久耐用吗?照江西人这么说,还是用青砖好。于是就找来刘木匠,让他停工,改用青砖砌。可房子已经快砌到二楼了,怎么办?申述说:“拆了,以前的工钱照算,只是那些土砖不知如何处理,不能白白浪费了。”
那江西人又出主意,说:“不如把那些拆下来的土砖堆在屋前,筑一道堤坝,建一个人工湖。这样,这些土砖就发挥了作用,屋前还多了一个小湖,以后用水方便,又增添了风景。”
申述听了大喜,大头一点:“好,就这么办。”
于是那已经快砌到二楼的墙都被推倒了,那些土砖都被堆到了房子前面,围成了一个人工湖。
至于青砖从何处来,那江西人毛遂自荐说:“我以前在家里就是烧窑的,我可以帮你烧制青砖。”申述就依着他在制作土砖的田边建起了六个大窑,烧起青砖来。
由于返工,延误了工期,次年二月,青砖烧好了,才重新动工。可工程做到一半的时候,又停工了。怎么回事呢?原来申述体恤匠人,建房之前,就当众承诺,开工后匠人们每天四酒三饭(除三餐外,上午还要吃一次点心,且都要有酒)招待,且每餐不少于十个菜,十个菜中最少有三个荤菜。开始几个月,伙食都按这个标准,匠人们吃得开心,非常满意,干活也欢喜。可时间长了,吃着就不对劲了。
砌匠、木匠和艺匠都在一个大棚子里吃饭,吃饭之前厨房的师傅先把酒菜摆到了桌上。这些匠人们由于工种不同,吃饭就有先后。这天,砌匠们干完活来吃饭时,发现桌上的鸡不见了。一打听,原来是先吃饭的木匠们吃了。砌匠们当然不满,就去找木匠理论。木匠说:“我们桌上只有半只鸡,这么多人每人一口都不够,所以才吃了另外一桌上的半只,你们找我们吵什么?去问申老爷要就是。”这不是不讲理么?于是双方就为这事争得脸红脖子粗,争着争着就动手打了起来。申述闻讯赶来,得知是因为争鸡吃打架,就说:“你们每桌不是都有一只鸡吗?怎么去吃人家桌上的?如果不够吃,以后我让厨房每桌做两只鸡就是。”
匠人们就嚷嚷开了:“哪有一只鸡?这一段时间每桌分明只有半只鸡,不然怎会争得打架!”
申述把刘账房叫来,问是怎么回事,刘账房说:“这些日子市场买不到鸡,所以每桌只给了半只鸡。这菜嘛,只要够吃就行了,哪能硬要规定多少,浪费了多可惜。”
其实不是买不到鸡,而是刘账房看到匠人们每天大鱼大肉,就犯开了心思,觉得每天这么多人吃饭,用不着吃得这么好,能吃饱就行。再说,申述自己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呢。想起以前申述对他的好,他就想也为申述打算打算,于是就开始降低伙食标准。
申述哪能知道刘账房的心思,就责怪刘账房:“这怎么能行,你怎能擅作主张呢?师傅们的伙食一定要搞好。”
刘账房嘴里应着申述,心里却恼火得很:这些匠人也真是的,不就是做手艺的吗?还得让人供爹娘一样供着!于是,刘账房就让厨房照以前一样,每桌一只整鸡。但鱼却变成了小的。肉就更可怜,要么是辣椒炒肉,里面只见辣椒不见肉,要么是干菜炒肉,得戴着眼镜在干菜里找肉。匠人人当然不愿意,干脆停工抗议。
申述问清了停工的原因,生气得很,当着大家的面,拿起一碗辣椒炒肉“啪”地摔到刘账房脚下,涨红着脸说:“刘先生,你看看,这里面有肉吗?这些师傅们都是卖苦力的,赚的是血汗钱,我们怎么能让他们吃不饱呢?这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?你这样做是打我的脸,败我的德!”
刘账房心里憋屈啊。在他的记忆中,申述从没这样疾言厉色地骂过下人。以前自己做贼,申述都没说过他,还为他遮掩,这次为这些匠人,把话说得这么重,让他当众出丑。刘账房越想越恼火,于是就把一股怒气都撒在匠人身上。好,你们想多吃,我就让你们多吃!
刘账房和匠人们较上劲了,那些死猪肉、死鸡肉、臭鱼肉、卖剩的蔬菜、混有沙子的米,就都上了匠人们的餐桌。吃在嘴里的东西,匠人们岂能不知伙食越来越差?为伙食的事闹了几次,没想到越闹伙食越差。匠人们不知内情啊,就把账都算到了申述头上。这个说申述假仁假义,是个伪君子;那个说申述说一套做一套,表面装好人,暗地里做些不是人的事。唉,真是人心隔肚皮啊!
申述无缘无故被匠人们误会,自己还毫不知情。
领头的刘木匠更是怀恨在心。他本来就是个鸡肠小肚又吃不得亏的人,不但觉得申述亏待了他,还认为申述小看他。当时就想,你这么刻薄不讲信用,就别怪我不客气。你能不仁我就能不义!哼哼,我要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!我要让你家富不过三代!
房子竣工的时候,本地有个习俗,要在堂屋的大梁中间凿一个小洞,里面放进钱米和文房四宝,然后封起来,这样后人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就会人财双旺、人才辈出。申述建这么大的房子,这一仪式自然免不了。安梁这天,申述把长钱的盒子交给刘木匠,让他封进大梁里。刘木匠不认识长钱的盒子啊,只道申述这么大的老板盒子里一定放有金元宝。他借故上厕所,打开盒子一看,里面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块黄锦缎,上面写了“德才兼备”四个字。他心里那个气啊,怪不得舍不得给我们吃,这封梁关系到子孙万代的大事,他都舍不得放一个铜板!这种人,白活了!他把盒子里面的锦缎掏出来丢进了粪坑里,把一张写有“鸦片鸦片真的香,子子孙孙卧横床,万贯家财随烟去,卖尽田土卖家当”四句话的纸条放了进去,然后把盒子封进了大梁里。
申述无意中得罪了刘木匠这个带“木”的小人,导致他对申家施以邪术、下了毒咒,给申家埋下了隐患。可房子竣工后,结工钱的时候,申述给每个匠人都多付了一个月的工钱,还每人打发一匹棉布、两斤猪肉回家。
道光三年(1823年)秋天,历经三年,申述的房子终于建成了,取名“荫家堂”。
于是,一座青砖青瓦、气势恢宏的大院,矗立在凤凰山下,吸引着人们的眼光。大院分两层,砖木结构,纵深四进,横向十一排,堂屋前面设有戏楼,后面安置神龛,神龛上方悬挂一块巨匾,上书“荫家堂”三个大字。这块巨匾是本地乡绅和百姓自发送给申述的,制作花了一年时间,“荫家堂”三个大字是烫金的,匾上有大大小小上千个精美的雕刻。以堂屋为中心,每边各四排正房,一排杂屋,共一百零八间正房,三十六间杂屋。房间都以青石铺地,楼上均为木板。四十四个天井,间隔在房屋之间;二十四条暗弄、数十条走廊又把房间连在一起,状如迷宫。楼上也有木栏走廊相连、相通。一百五十六根大圆木柱子,撑起大屋,底座都是大理石,上面雕龙刻凤。整个大屋布局巧妙,工艺精美,叹为观止。尤其是堂屋飞檐翘角上二个英式座钟,让人看到了中西文化结合的影子。屋前是草坪,左右各建一炮楼和牌楼,草坪前面就是人工湖。东西两个村口,建有围墙;围墙从人工湖边开始,东头的延伸到太原山脚,西头的延伸到燕形山脚,两个村口的围墙都开有大门,大门一关,整个大屋就如铁桶一般。
后记
荫家堂建成后,申述的后人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。两个世纪过去了,申氏家族已经壮大成有几百人口的大家族,子孙遍布世界各地。
荫家堂见证了两个奇迹:申述从一个穷得饭都吃不饱的孤儿,通过短短二十多年的努力,成为宝庆三富之一的商人,这创造了商业史上的奇迹;荫家堂建成后,那么大的院子,冬暖夏凉,采光、排水、通风、防火、抗灾等,都很好,让现代的建筑师们都难以弄明白其中的奥妙,这是建筑史上的奇迹。
有人说:好人命不长。不知是不是印证了这一句魔咒,申述在荫家堂建成十三年后,就因病去世,终年五十一岁。
申述死后,申家就开始走下坡路,后来竟逐渐衰落,至于衰落的原因,当时也有两种说法。有种说法是当时国家积弱,屡遭外侮,鸦片泛滥,国人不思进取,大环境如此。加上申述忽视了儿子们的文化教育,致使他们眼光短浅、胸无大志。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这些富家子弟,哪知创业的艰苦?他们毫不费力,坐拥金山银山,所以只顾享乐,玩物丧志,最终败光家财。还有种说法是申述无意中得罪了刘木匠,刘木匠在他的大梁里封了四句毒咒,那咒语还放在一个放进什么长什么的宝盒里,邪恶就成倍地增长,所以殃及了后人。那时正逢西方国家大肆向中国输送鸦片,人们吸食鸦片成风,有钱的人谁家没几杆烟枪?申述的儿孙都是米行老板,有钱又无人管束,自然不甘落后。当时有一个笑话,申述的小孙子白天在家吸鸦片,吸到太阳下了山才出来透气,他看到西坠的太阳,竟然说:“哎呀,我还以为不早了呢,原来太阳才出山啊!”可见当时申述的儿孙们堕落到了何种程度。由于这些烟鬼们只管吸鸦片,无意管理生意,后来家财吸完了,生意做不下去了,就开始卖米行和田土,没几年,都卖了个精光。荫家堂能得以幸免,还得归功于当时无人有这个购买力。
申述聚集起来的财富虽然化为云烟,但他的传奇经历却流传了下来。他的朴素、以德报怨、乐善好施、宽厚待人,更是让人称颂。他身边那个小偷刘账房,受他感化,改了坏毛病,一直跟着他,直到他去世才离开;他收留的孤儿禹承义,在他的帮助下,娶了老婆,建了房子,到现在,禹家已经发展成有几十口人的村子了;他捐资重修的云霖寺,现在香火正旺;他捐建的东瓜桥,现在还在邵阳市,只不过换了一种式样存在;他……
荫家堂也保存了下来,而且还留下了很多传奇。
光绪年间,一个神偷光顾荫家堂,结果,住在里面的人把两个村口的大门一关,他就再也没能飞出去,乖乖就擒。抗日战争时期,一小队日本兵闯进了荫家堂,结果被里面迷宫一样的布局弄得晕头转向,最终被游击队打得只能往屋前的人工湖里跳。一九四九年,蒸水河发百年一遇的大水,沿岸的房屋几乎倒尽,荫家堂被淹到了二楼,却依然安然无事。文革时,荫家堂遭受了一次真正的劫难,炮楼、牌楼被拆,采楼(阳台)、花板、石雕、古老的家具被砸烂的不计其数。改革开放之初,荫家堂经历了第二次劫难,这一次是偷,那些在文革中幸存下来的木雕、石刻,搬得动的都被偷了去卖钱。荫家堂在2002年迎来了春天,那一年,被列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,接着又在2013年成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;虽然保护得有点迟,但荫家堂的骨架总算完整地保存了下来。
经过将近二百年岁月的洗礼,经过风灾、火灾、水灾、兵灾、匪灾、人祸无数劫难,荫家堂如今依然矗立在凤凰山下。世事如烟,沧海桑田,荫家堂还保留着原来的风骨。它像一个年迈的巨人,挺立在流年里,坚守着那段美丽的传奇,痴心不改。
荫家堂,也许它有一天会消失,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忘记它,但它的精魂已融入后人的血液里,并将永远传承下去。
(此文有些故事来自民间传说,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。)
作者简介:申云贵,笔名云静水闲,湖南邵东人,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,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会员,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,邵东作家协会会员。2013年开始在《散文网》《散文在线》《红网》《江山文学网》《晨风》《湘韵文学网》等文学网站发表作品百万余字。2014年开始在纸媒发表小说和散文,作品散见于《核桃源》《晨风》《参花》《杂文选刊》《辽海散文》《兴安杜鹃》《诚洲文艺》《边城晚报》《仙女湖》《生命时刊》《博爱》《格言》《思维与智慧》《做人与处世》《山东青年》《演讲与口才》《花开不败》《茂门日报》《意林》《河南日报》《海口日报》《长沙晚报》《邵阳日报》《今晚报》《故事会》等五六十余家报刊。
上一篇:时光里的花鼓戏
下一篇:油菜花